疫情时代的农民工生活

发布日期: 2022-09-07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单读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农民工, 爸爸, 妈妈, 工地, 小区, 爸妈
涉及行业:建筑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失业, 拖欠工资, 中高龄劳动者, 工资报酬

  • 疫情和房地产不景气使农民工生计更加艰难,工人们为了生计节约伙食,甚至连围坐在一起吃饭都成了奢侈的事。
  • 多地发布建筑业清退令,限制农民工的年龄,导致很多老年工人失去了工作机会。
  • 工程项目的完工老板发不出钱,工人们的工资无法到账,生活更加困难。
  • 疫情进一步打乱了工人们的生活和工作节奏,行程码成为他们进入工地的门槛。
  • 工人们的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们为了生计只能节衣缩食,但在困难中也有着亲情和归属感。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想听听你在艰难岁月的「贫穷」故事)后,我们收到了小娴的来稿。小娴的父母是农民工,在城市里做建筑工人。因为跟着父母在工地待过,她知道房地产如何形塑了一座城市,城市又如何通过她父母这样的劳动者在原本的村庄上拔地而起。

这几年,房地产不景气,已经完工的项目老板发不出钱,下一个活也没有着落,父母为生计焦虑不已。疫情进一步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节奏,只要行程码 14 天内有外地记录,他们就无法开工。先从伙食开始节约,而因为防疫要求,在外打工的人围坐在一起吃顿香喷喷的饭,也成了奢侈的事。

现在如果要界定”贫穷“,多少有点难。我想了一下,如果对一件几十块钱的物品思量再三盘桓很久,都没有决心去买,应该就是贫穷吧。我的父母是农民工,没有稳定收入,这几年因为各种原因,房地产很不景气,建筑工人即将或正在面临失业。每当爸爸经过正在开发建造的新小区时,都会说:还在盖,怎么卖得掉。然而不盖,他就没工作了。

2022 年,3 月 18 日,《工人日报》发了一则新闻,“多地发布建筑业清退令”,“记者调查发现,如今施工现场已经难寻 60 岁以上的农民工,甚至超过 55 岁的都极少。截至目前,全国已有多个地区发文进一步规范建筑施工企业用工年龄管理,上海、天津、广东深圳、江苏泰州、江西南昌、湖北荆州等地,均作出此项要求”。

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爸妈还在家里,因为行程码有外地的记录,暂时还无法进厂。爸爸手底下的工人也无法开工,虽然已经进厂,但只能待在 C 城工地活动房(铁皮制作的集装箱式易拆住房),静静等待行程码 14 天的记录里只有 C 城,然后才能办门禁卡,才能动工。妈妈在工地的主要工作是做饭给工人们吃,因为不能进厂,工人们只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姐夫因此吃了一两个星期的泡面。静静等待的日子,家在附近的外地工人们,开不了工,还回不了家,虽然想过把手机留在工地或关机,回家一趟,但最终没有这样去做,因为害怕发生变故。每一天都在等待工地的消息,观望防疫政策的变化,十分焦虑。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开工两个月了。

我问爸爸,听说建筑业限工人年龄了,大家有没有超过 60 岁的啊?爸爸不置可否,只说小地方没有那么严格,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有一两个工人快 60 岁了。爸爸说:“清退上了年纪的,那没有人进工地干活了,干瓦匠的不都是上了年纪的,哪有什么年轻人来。”

去年年底结束的某项工程,还有十几万的工资无法到账,无法发给工人们。爸爸说没有人买房子了,老板也拿不出钱。“你二姥(二姑)新买的房子,今年跌了一千多。”“那这钱还要得到吗?”“慢慢要呗,欠钱还能不还吗?”二姑家在某省会城市还有一个小公寓,现在只有表弟一个人住,他本来应该去学校上课的,疫情停课在家,每天一次的核酸是他一天中唯一出家门的时刻。清明快到了,他在电话里告诉二姑,多买点纸烧给他爷爷,他爷爷今年年初刚走。

三月下旬,爸妈和工人们的行程码 14 天内终于只有 C 城的行程记录,于是匆匆做了核酸检测,拿着阴性报告进了厂。爸妈在工地附近的小区租了房子,这是一个拆迁安置小区,楼层比较高,最高有 30 层,小区里有生活区,超市、医院、早点铺、菜市场,可以满足小区人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妈妈早上四五点起床做早饭送到工地,中午十点半送中饭,晚上工人下班会过来家里吃,都是亲戚朋友,彼此熟悉。吃饭的时候,就谈论时事、抱怨疫情、聊聊家庭。工地也有食堂,但是饭菜粗疏,价格还贵,大家都不愿意吃。妈妈是一个类似于“工人母亲”那样的角色,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比较有家的感觉,有安全感和归属感吧。

没干几天活,说是疫情原因,材料没有到,又只好停工。爸爸说:“现在这点工程,干的人多,价格太低了,干不到什么钱。但是你不干,还是会有其他人干。”妈妈说:“现在能保得住眼前的生活就不错了,能让大家吃上饭,不亏本就行了。”后来一天早上,C 城检测出来一例阳性,中午的时候,小区菜市场被一抢而空,很快楼下便拉了防控线、搭了塑料棚子,集体做核酸排查。妈妈怕买不到菜,打电话叫“大老板”(二姑父的大哥,不是真的“老板”的意思,只是此地的俗称)从自家菜园送一些蔬菜过来,“大老板”住在本地,家里有一个菜园,由“大老板”的妻子照料,他们还养了好几条狗。孩子已经结婚,在其他城市工作生活,离得比较远。“大老板”眼看着就要 60 岁了,但总是停不下来,他的生活极其简朴,没什么消费,挣的钱都给了自己的孩子。

自然的,小区随后就封了,只给出不给进。新增八例。妈妈送完早饭,回来之后就出不去了,工人们又进不来,吃饭又成为一个问题。妈妈想了个办法,把饭菜送到小区围栏那里,从栏杆之间的空隙把饭菜递出去,工人们从外面接过去吃。场面凄惨而滑稽。因为动工迟,没有工资进账,彼此的生活都有点举步维艰的意思,鸡鸭鱼肉这类大荤一概断绝,能省则省,中午只有猪肉炒白菜和酸菜炒鸡蛋,有咸味能下饭。

二姐夫蹲在草地上吃饭,他平时最爱开玩笑,妈妈说这样吃饭也不是个事,大家还是先吃食堂吧,他就哭丧着脸对妈妈撒娇:“四姥(四姑),我不想吃食堂,我就想吃你做的,你的手艺最好。”大家听了这话,也是苦也是乐。有好事者要拍照,吓得妈妈和工人们忙要躲藏,他们都唯恐被指责违法乱纪,不配合疫情防控。大姐夫和他的妻子打视频电话,堂姐去年生了二胎,小侄女刚会叫爸爸妈妈,视频里,小侄女可爱的小脸占满了屏幕,大姐夫和堂姐说明现在这个情况,彼此都有些心酸。堂姐在家里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照料瘫在床上的祖母。工地一日不开工,便一日消磨,没有进账。要是明确这行没得做了,倒也痛快转行,这种停滞不前最令人心焦。

我们家是农民家庭,爸爸高中毕业后就跟着同乡的长辈去了外地学瓦工,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只种过几年地,爸妈就因为家里太过贫困而选择外出打工,我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后来,爸爸想过转行,曾经在江上吸过沙(用一种吸沙船来打捞江底的沙,沙是一种建筑材料,可以用来买卖),卖过水果,出过小吃摊,但收入不稳定,就又重回老本行,爸爸的一大优点就是老实本分肯干。这么多年,我们家的成员总是四散各地。

C 城太新了。新城区不断外扩。爸爸为 C 城建造了很多高楼,这个城市像中国其他很多三四线城市一样,拼命吞并周围的乡镇,扩大自己的地盘。最开始,那些楼建起的地方是一片绿野,在成为杂草丛生的绿野之前有可能是村庄,有可能是农田。后来,高楼建起来了,一排排一列列挨在一起,成为巨大的建筑群,外面绑着脚手架,罩着安全绿网,粉外墙的工人戴着黄色的安全帽作业。搅拌机、起重机的轰鸣声和一些东西坠落的脆响,显示出工地的生态。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这些脚手架上攀爬,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建筑工地,在绿网包围的一米来宽的绿色隧道里猫腰缓步,经过窗户,看爸爸在室内粉墙,那时候他好年轻。

最开始,爸妈宿在已完工楼栋的毛坯房里,自己用工作废料的木板和铁丝立起一扇简易的门,用木板和砖块搭起简易的桌子和床。再后来,是住用铁皮制作的集装箱式的易拆活动房,在里面可以听到楼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走在快要散架的栈桥上一样。不,最最开始,爸爸住在还未完全竣工的灰色水泥建筑里,我第一次走进黑洞洞的楼里就像走进一个山洞,地面刚刚打完平没多久,不小心一脚踩上去,立刻在地面印出一个小小的脚印,爸爸索性让我走完,走到楼梯口,他和妈妈住在二楼,长长的楼梯没有扶手,我只敢看着眼前的阶梯。

因为那些形态不一的居所我也住过,所以知道。我很小的时候,每年暑假会去爸妈打工的城市“度假”,爸爸曾在夜晚给我们读过《天龙八部》,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后,被闯进来的小偷偷走了压在枕头底下的生活费。爸爸给门上的锁可以方便撬开,只需要拧动铁丝。工人们洗头洗澡都用肥皂,爸爸从上到下藏在泡沫里,一言不发。偷工人钱的人,大概也是工人吧。

我记得有很多川渝贵云皖地区的工人在江浙一带打工,妈妈称呼他们为南蛮,方言听不懂,彼此就用蹩脚的普通话对话。我记得,他们到中午的时候,就从自家包里掏出饭盒,白米饭就咸菜,冲饮紫菜汤,就算完事。当时他们特爱聚在一起看《雪花女神龙》,我看不懂,只知道里面有个坐轮椅的帅气大哥哥很沉默很悲伤。我最喜欢闻油漆的气味,很像指甲油的味道,做室内装修的大哥哥用巨大的滚刷粉刷墙面,降落的白色油漆滴到衣服上面,通体雪白,青灰白色的工作服上斑斑点点,头发和眉毛也是。我穿梭在四壁雪白的宽敞房子里,想象未来谁会住进来,这些楼造型奇特,应该是商用的,搞不好现在的某家互联网大厂就把它作为办公楼,爸妈参与建造过的楼盘,是城市化进程中的重要一环。

有一些是住宅楼,那些小区建成之后,周围的配套设施也都很快完成,最开始是便利店、菜市场和水果店,后来是诊所、学校、药店、饭店和快递点,最后是大型商场、城市公共空间和娱乐场所。业主搬进来后,有了通勤,城市就更新交通线路,新的公交站地名一般就以这个小区的名字命名。C 城就是这样的,房地产形塑了这个城市的新区。

C 城太新了,很多地方只有楼,没有什么人,没有娱乐,没有烟火气。太干净了,街道宽阔,车辆稀少,绿化很好,住宅区和功能区(比如商场)离得很远,只有一些漂亮的便利店、零食店、生鲜超市和鲜奶站。就像每个城市的高新开发区一样,太新了,新到我不知道住到哪一天才有在地的感觉,这些像是外星人补给站的地方,暗夜来临,能听到飞车族的狂飙。

每一个项目的活做完之后,如果工资不能及时到账,年末爸爸会去和老板算账(字面意思)要钱,拿到钱之后,就和工人们分钱。每年除夕前几天,我们家聚集了很多工人,不乏一些因不满工资和爸爸翻脸的人,他们退出了爸爸的工人小队。今年 6 月,大姑的儿子,我的表弟,二十岁出头,在大姑的鼓励下,跟着爸爸来到了工地上,在此之前,因为疫情他已经在家脱产了大半年。7 月,表弟就因为呼吸问题离开了工地,小时候发烧生病没有被重视而造成的后遗症,阻碍了他的发展,没有技术和学历的年轻人,只能靠身体。

不景气的房地产导致父亲暂时失业,他和母亲商量,想去开网约车,开到六十岁限龄,还可以开五年。问在省城开滴滴的小姨妈意见,小姨妈并不赞同,没有门路,还要换车(油车成本高,要换电车),只有五年可开,成本都未必捞得回来。母亲呢,询问镇上老家对门的邻居阿姨,在 N 城的华为做保洁薪水怎么样,她不识字能不能做,邻居阿姨说需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因为每天都要签字,认得 ABC 字母好找到自己的那间宿舍,母亲有些兴致,毕竟写自己的名字还不是太难的事情,字母什么的看多了就记住了。父亲不以为然,我猜他根本离不开母亲,所以不想让她一个人出门。

待业在家的父亲整天就躺在沙发上看小说、刷拼多多消磨时间,母亲给我们做饭,其余时间就是和小区里新认识旧相识的阿姨们聊天,她心里很着急,工人们催问她活有没有出来,什么时候能干活,妈妈如实告知情况,活不好找,在谈,还调侃说要改行做保洁了。

有个王阿姨,以前是个老师,现在退休在家,在高铁站前面的空地上有一片菜园,她每天起得很早,也会抽时间运动,生活得很健康。昨天她约妈妈今天一起去她的菜地耙土,妈妈吃完中饭睡了一会,就去了。爸爸还是那个看小说的姿势,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只是感觉到家里没有妈妈的声响,才会问我:你妈妈去哪儿了?我说:昨天她就说今天和王阿姨去菜地了,说了好几遍,你都没记住。爸爸肯定是知道的,只是问我确认一下吧。

小道消息说老家所在的村庄有可能会拆,只要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村民同意就会动工,妈妈说,那我们肯定百分百同意喽。把农民往城里赶,有些人没有谋生手段日子会过得很不好,不一定都愿意的。而且那里因为有名人故居在,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就更没可能拆了。妈妈说,就是被那个谁(名人)给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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