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焉:送快递的故事,和“脱下长衫”大相径庭|九派访谈

发布日期: 2023-05-04
来源网站:www.sohu.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快递员, 经历, 作家, 读者, 北京, 意义
涉及行业:交通物流业, 货车/物流, 邮政/快递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

  • 近段时间,超过8400万人进入外卖、快递行业的现象备受关注。
  • 采访了前快递员、写作者胡安焉,他记录了自己在北京送快递的真实经历。
  • 胡安焉在书中描述了送快递的艰辛,每分钟产出只有0.5元,还要面对长时间熬夜和过度劳累的问题。
  • 胡安焉认为快递员这份工作虽然是社会机器的“螺丝钉”,但只要还存在,就意味着可以通过它参与到社会生产,并换取个人的生活资料。
  • 胡安焉通过写作的方式超越了打工和自由的对立,为自己塑造了一座稳固且愉悦的精神殿堂。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采写|九派新闻特约评论员 常少华

受访者|打工人、写作者 胡安焉

近段时间,超8400万人进入外卖、快递行业的现象备受关注。面对职场内卷,许多年轻人脱下“孔乙己的长衫”,辞去办公室的职位,跑去做快递员、外卖员。然而,脱下“长衫”是否真的容易?“体力活”容易干吗?

我们就此话题,采访了前快递员、写作者胡安焉。

胡安焉近十年走南闯北,辗转于广东、广西、云南、上海、北京等地,早年间做过保安、面包店学徒、便利店店员、自行车店销售、服装店导购、网店工作人员等;近年在广东的物流公司做过夜班拣货工人,后又在北京做了两年快递员。

2020年初,刚失业的快递员胡安焉写了一些随笔发表在网络上。其中一篇记录他在广东某物流园干夜班拣货工人的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在豆瓣上反响热烈。后来,胡安焉将自己另一份工作经历——在北京送快递,以“我在北京派快件”为题写成文章。近日,胡安焉首部非虚构作品集《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他将日常的点滴和工作的甘苦化作真诚的自述,记录了一个平凡人在生活中的辛劳、温情和正气。

“我的每分钟值0.5元”

初读完《我在北京送快递》,我倾向于把该书认为是一种“精英式的写作”。作者胡安焉的笔触里,隐含一种知识分子的敏锐和智性,书中对现实的洞察以及熟稔的自省,若没有经年阅读的积淀是写不出来的。而送快递这个行当,在一些人眼里似乎是纯粹重复的体力劳动,不需要产生太多思考。

在这本书里,胡安焉除了是那个“我”,还是一个“他者”。

他的自我意识在与世界碰撞的无数时刻里,被逐渐放大和清晰化。于是他更像一个站得远一点的、藏在黑暗角落里目光炯炯的观察者。这些让胡安焉和他所处的周遭有一些格格不入,但他试图去解构他的“附近”,并重建意义。他很清楚自己是谁又不是谁。他是快递员吗?他除了快递员,还是谁?

出于一种好奇,我找到胡安焉,我想知道书里究竟有多少虚构的成分。胡安焉告诉我,他曾真的做过好几年快递员,而他写下的这本书就是他的真实经历。

也就是在《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的同时,我们熟知的育儿嫂范雨素也出版了《久别重逢》。我们容易把余秀华、范雨素、陈年喜等这类底层打工人的写作,归为一类,认为他们的写作有某种共性,而这种共性是时代的重量压在每一个普通人身上的朴实表达。他们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下来,这些故事呈现苦难的美学。

但胡安焉不认为他的写作是所谓的这类“底层写作”,而就是“写作”。

胡安焉曾长期是一个打工者。在中国城镇化加速推进的近二十年里,他是城市新工人的一员,再普通不过。他过往打的十九份工,都是一些不起眼的零工或小个体户式的创业,多数没有五险一金,不稳定,且无法发大财。这些年里,他辗转于一线城市例如北京、上海,也去过小村庄、小县城,甚至去过越南寻找商机。他亲历了中国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见证电商模式带动消费浪潮,也带来新业态。技术的变革正悄然让一切发生改变,包括人的存在。而他所提供给顾客的服务,也正在发生“劳动”意义上的变化。这种亲历,指的是他既做过便利店店员、淘宝店员,也做过物流理货员、快递员。

在胡安焉的笔下,送快递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这和“孔乙己脱下长衫”的故事大相径庭。

送快递的日子里,胡安焉给自己算了一笔账:在他周围一带,快递员和送餐员在不包吃住的情况下,平均工资是7000块左右,他按每个月工作26天算,日薪就是270块,这就是他的劳动价值(避免用“身价”这个词)。

胡安焉每天工作11个小时,除去早上到站点后卸货、分拣和装车的1小时,以及去各小区的路上花掉的1小时,还有9小时,那么他每小时产出就是30元,每分钟产出是0.5元,这是时间成本。

胡安焉说,他每派一个件平均得到2元,那么每4分钟就必须派出一个件,才不至于亏本。“因为我的每分钟值0.5元,所以我小便的成本是1元,哪怕公厕是免费的,但我花费了两分钟时间。吃一顿午饭要20分钟,其中10分钟用于等餐,那么1份饭是15元,加起来就是25元,这太奢侈了。”

胡安焉经常不吃午饭,为了避免上厕所早上也几乎不喝水。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收件人要求把快件改天送到家里,对胡安焉来说就是更多的亏损,因为他不仅因打了1分钟电话付出0.5元时间成本(还不包括话费),还付出了双倍的劳动时间。

“这份工作还会令人脾气变坏,因为长期熬夜以及过度劳累,人的情绪控制力会明显下降。”在北京送快递的两年里,胡安焉“把自己当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一旦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但他最终认识到,怀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当所谓的社会精英“下沉式”的“脱下长衫”,试图以劳其筋骨的方式寻找工作的意义,我们看到——正有一群人进行着“胡安焉式的上升”。胡安焉说:“我是快递员,但我也可以有文化、有知识。因为文化的来源不仅仅是学校、不仅仅是学历。”在过往打工经历的消耗中,胡安焉“用写作的方式超越了打工和自由的对立”,为自己塑造了一座稳固且愉悦的精神殿堂。胡安焉在书中写道,“所谓的自由,实际上在于你能意识到什么,而不在于你享有什么。”这种“自由”,在他看来,“是一种建立在高度发展的自我意识上的个人追求和自我实现”。

以下是我们对胡安焉的访谈。

每天上班后就像点燃了一枚炸弹的引信

九派新闻:快递员的工作,在你书里的描述,有点像“螺丝钉”,你怎么评价这份工作的意义?

胡安焉:“螺丝钉”大概是读者的看法,我在书里没有表达过这个观点。我觉得大多数职业都是社会机器的“螺丝钉”,并不仅有快递工作是这样。我相信未来会有很多工作消失,快递工作不会是最早消失的,也不会是最晚消失的。但是只要这份工作还存在一天,就意味着还可以通过它参与到社会生产,并由此换取个人的生活资料——对我来说这就是它的意义。

九派新闻:你是否思考过技术进步给人带来的变化?从你做快递员的经历来看,人和机器的区别在哪里?

胡安焉: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在物流的理货分拣这个环节,机器肯定比人高效,出错率也更低。但在配送这个环节,人力提供的服务暂时可以满足更多的个性化需求。

九派访谈:你在北京送快递的故事,让很多人了解到快递员的工作实况,正如你所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发自内心地喜欢送快递。就算有,大概也是罕见的”。这和一些人抱着体验劳动的心态去送快递,认为会在送快递中会找到自由,是不一样的。你怎么理解这种不一样?如果现在再让你去从事快递员的工作,你会以怎样的心态去经历它?

胡安焉:我不太理解“抱着体验劳动的心态去送快递”的人,尤其不能理解他们觉得可以从中“找到自由”,我没办法比较自己和他们的情况。我当年送快递的时候,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自由,这份工作有很高的时限要求,每天上班后就像点燃了一枚炸弹的引信,我得赶在爆炸前逃到安全的地方——事实上我当时的感知是麻木的,接近于一种麻醉或睡眠状态,若非如此我应付不了那些高强度和重复的工作。我希望不用再去从事快递工作,假如不得不去干的话,我应该也能调整好心态,尽量心平气和地面对和接受。

九派访谈:你认为人有可能在工作中找到自由吗?如果有,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工作?

胡安焉:应该是有可能的,但没有普遍的答案,因为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社会也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其中的变量几乎无穷无尽。你应该问“我”有没可能,而不是问“人”有没可能,没有人能回答“人”有没可能。从什么样的工作中能找到自由,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因人而异。

九派访谈:你在20年里换了19份工作,为什么这么频繁?

胡安焉:我第一份酒店工作是在1999年,最后一份快递工作结束于2019年。我每次换工作的原因不一样,但总的来说,主要是性格方面的原因:在一个位置待久了,人际方面的负面感受就积累得多,我就想通过更换环境来清零和重启。

九派访谈:在工作中寻求意义是否是一种徒劳?

胡安焉:按照我的理解,这个问题里提到的“意义”,不是指工作本身具有的意义或它针对社会生产的价值,而是指把个人追求或自我实现和工作结合起来的可能性,或者说个人对其所从事的工作的价值的认同感。那么显而易见的是,每个人的价值观或多或少会有区别,有些人可以找到自己认同其价值的工作,而有些人很难找到或不可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人而异。对我个人来说,应该会有这样的工作,但我没有遇到过,也没有专门去找过。后来我把自我认同寄托在写作上,不再通过工作来获得。

九派访谈:你打工过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给你带来的最大印象是什么?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正在加速推进,你认为人最终是要在城市安居乐业的吗?

胡安焉:一线大城市给我最大的感受或许是同质化严重。我不清楚“人”最终要在哪里安居乐业,我个人则无论城市或乡村都可以接受、都有喜欢的方面。

我无法为快递群体代言,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九派访谈:《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本书,在你未来持续进行下去的写作经历中,意味着什么?

胡安焉:现在我还不能完全看清楚,但它对我整体的写作肯定有促进和推动的作用。比如说,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要不断地回忆和反思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和选择、自己在面对某些突发情况时的反应等,这其实是一个反思和检视自己的过程。那些经历在发生的时候,我因为身处其中,很做到抽离和客观,于是它们相当于被我囫囵吞枣般地咽下了。而事后我把这些经历写下来,则有点像是一个消化的过程,从中获得的“营养”首先作用于我这个人——我的自我完善建立在对自己不断深入的认识之上——继而作用于我将来的写作。

九派访谈:许多人是通过你送快递的故事认识你的,而你是豆瓣的资深用户,是文艺青年,也一直在写小说。《我在北京送快递》是纪实写作,小说是在描写虚构。对你来说,让大多数人从你的亲身经历开始认识你,和通过小说认识你,会有不同吗?在纯粹的写作中,你更在乎自己获得怎样的成就感?

胡安焉:其实我是个文艺中年,我30岁开始写作,如今44岁了。我希望读者更关注文本内容,而不是关注作者,无论我写的是虚构或纪实都一样。或者读者可以把我看作一个真实但抽象的人。我没有因为小说而广泛地被读者认识,所以我只能回应另一种情况:重要的其实不是我这个具体的人,而是我写下的那些经历,本身就足以引起更多反思和检视。

写作对我本人的意义,以及我写下的内容对读者的意义,我认为应该区别看待这两者。我在写作时只管尽可能诚实地面对自己,不去考虑读者的看法,这种不考虑才体现了对写作和读者的尊重。当然,读者要关注些什么是读者的权利,我只是希望读者的关注点放在“这些经历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其中不仅有我个人的因素,也有社会、文化、传统等方方面面的因素。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我有上面的想法,最近却计划参加一些线下活动,和读者近距离地接触,这主要是为了宣传我的书,毕竟它关乎我的收入,我还是要先解决经济问题。此外,因为我从前没有接受记者采访的经验,在过去的近一个月里,我回答了很多个人隐私的问题,现在我正在检讨这一点。写作不是什么新生的事物,相反,它非常古老;它也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一直在生长和进化。身处不同时期的写作者,应该面对写作(文体形式、内容风格、观念意识等方面)在其所处时期的形态,做出有力的独创性的回应,这在我看来就是写作成就感的核心,或者说对写作这门技艺的承前启后。

九派新闻:你的书出版,也让越来越多人了解到快递员工作的实况。你是否认为,纪实写作的意义就在此,让更多人了解真实、从而依靠写作推动社会进步?在你的写作动机里,是否心怀这样的抱负和雄心?你认为你有在为快递群体说话吗?

胡安焉:我没有推动社会进步的雄心和抱负。我的写作就像一块石头被投入水中,它产生的影响是溅起的那些水花,作为那块石头我看不见身后的水花,但站在岸上的人或许看得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只管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其他的我管不了。我无法为任何人代言,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在我的书里,我写到有一位同事非常认同S公司的企业文化,而我显然是不认同的。那么我连自己认识的同事都代表不了,我怎么代表全国几百万快递员、几千万物流从作业者说话?

九派访谈:尽管打了很多份工,但你认为它们大多都是“重复”的。你在书里回忆了此前19份工作中的很多细节,你将它们摊开来放在读者面前。选择写些什么,或者选择不写些什么,你是否在写作中有过这些考虑?既然是“重复”的,你在书中写下的这么多细节,它们都有被书写的理由吗?

胡安焉:我相信大多数工作,每天处理的内容都是重复的,起码送快递是这样:我每天走固定的线路、进入固定的小区和商场、给固定的一群人派件,甚至有些客户每天订购的商品也是固定的。起码在95%以上的日子里,我在工作中没有遇到什么足以留下印象的特殊情况。当然,重复的工作过程我也可以写下来,但那更像是一篇针对职业的说明文,题目可以取为“快递员是怎样工作的”,但我并不想写这样的文章。所以我把笔墨集中在剩下的那不足5%的日子里,我所遭遇的一些比较特别的情况或事件上。在素材的选择上,我喜欢那些包含非常生动的画面或有趣成分的经历。我从来没说过,我每天的工作过程,就像复制粘贴似的100%相同,这不符合常识和常理。所以只要用心去寻找,肯定能找到一些有意味的细节,是具有被书写的价值的。

九派访谈:正如伍尔夫看到了利蒂希亚女士的“伟大的失意”,你也认为这位书里看到的素未谋面的人,安慰和感动到你、为你拨开迷津,这是你早年在上海时期读到的故事。为什么这种“伟大的失意”会如此触动你?我可不可以认为,“伟大的失意”是不是也是这本书的底色?

胡安焉:感动我的其实是生活本身,其实也有一些自怜的成分,而读书只是外部的一种触发——因为书中的内容触动了我,使我感怀于自己的处境和遭遇,同时也获得了温暖和力量。在我过得非常不好的日子里,哪怕我没有读书,光是喝酒也会抽泣。利蒂希亚·皮尔金顿其实是一个和我差别很大的人:她性格开朗、感情奔放、敢爱敢恨,这些特质和我完全相反。她身上有很多矛盾,比如她博爱,临死前还惦记着枕边的昆虫;但她又记仇,得罪过她的人都被她在写作中化名羞辱了一番。她自视高贵,动不动就觉得自己被人羞辱;可是又极尽卑微,愿意为了一点小钱按雇主的要求写最低俗的文章。我实在太喜欢她了,我喜欢她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自身的矛盾时,表现出的那种勇敢和诚实。我喜欢她的不压抑、不掩饰,甚至不试图调和自己。她对待自己的天性,或者说对待人性,是以一种忠诚和尊重的态度。而我却犹豫、懦弱、压抑、纠结——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老实说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渐渐地接受了自己。她是我向往的一种理想,一种本真的人,不完美,却生动,就像一束光,而我是被她投射到地面的阴影。她是我的偶像,当我读到她的故事时,我立刻就发现了这点。

不应把苦难和温饱对立起来,实际上很多苦难和温不温饱关系不大

九派访谈:你的经历和你的写作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胡安焉:我的经历影响和塑造了我,而写作是我的一种精神投射。

九派访谈:你认为是写作找到了你,还是你找到了写作?

胡安焉:十多年前我也说过“写作找到我”之类的话,我还说过这辈子要“投身文学”——当年我还有点浪漫,但今天不会那么浪漫了。我认为写作从不找任何人,尤其不会找“我”,因为“我”微不足道。这其实更多是心态的转变,而不是认识的改变。

九派访谈:你曾提到不打算成为全职作家,为什么?

胡安焉:我觉得自由写作者的身份比全职作家更适合我。当然,并不是我想成为全职作家,就一定能够成为全职作家。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自由的,不想受到职业性的规限。我不想在写作中考虑太多和写作无关的因素。

让我表达得更完整一点:我说我不想成为全职作家,意思是我不想把自己的写作职业化、把写作和营生捆绑在一起。在上面的表述中,我说的写作是特指我视之为事业的那种个人写作。但是当我需要找一份工作时,我当然可以选择和写作相关的工作,比如做个撰稿人之类的,这和送快递没有区别,都是付出时间并按要求完成任务,由此换取生活资料。但这个时候我在工作中进行的写作,和我回答“我为什么不想成为全职作家”时特指的那种写作,两者不是同一个概念。撰稿人是一种自由职业,它可以和我的自由写作共存。就像我是一个摄影师,我在接单之余也可以创作一些个人的作品。但全职作家显然无法和自由写作并存,否则还叫什么全职作家?再者,哪怕我想当个撰稿人之类的,可我没有这些方面的工作经验和履历,对于一个44岁的新入行者来说,机会是相当有限的,而我的学习和适应成本却较高。而且我在个人写作上养成的一些坚持和要求,可能会妨碍我的工作效率,或令我干得不太愉快。综上所述,当我在物色工作时,自然不会优先考虑这方面的职业。

九派访谈: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胡安焉:有钱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或觉得有意义的事,比如阅读和写作。没钱那就只能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比如打工。

九派访谈:你认为你经历的这些,在这个时代是微不足道的吗?和别人比起来,你吃过的苦更多?什么是苦难?

胡安焉:对我来说不是微不足道,对这个时代来说是微不足道。我吃过的苦不比别人多。苦难在我看来大约是挫折和匮乏,字典里的解释是痛苦和灾难。

九派访谈:我们熟悉的很多作家,一生穷困潦倒,似乎苦难才是写作的源泉,而温饱恰恰在阻碍写作,你怎么想?

胡安焉:哪怕苦难是写作的源泉,它也不是唯一的源泉,而且不应把苦难和温饱对立起来;实际上很多苦难和温不温饱关系不大——有些富人也过得很痛苦,这并不是在开玩笑。所以像“苦难是创作的源泉”这样的说法,可以更准确地表达为:相比于一帆风顺,人在受到挫折和局限时所产生反应,更能促使深刻的哲思或艺术的表现。

我的写作不是所谓的“底层写作”,而是就是“写作”

九派新闻:也有越来越多的务工者、底层劳动者(抱歉,我也并不愿意称他们为底层劳动者),像你一样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这些文字同样充满了生命力。你认为大家身上是否有某种共性?而你写作的独特性是?

胡安焉:其实我并没读到很多同代人,把自己从事简单劳动的经历、自己的工作内容和过程、对工作的感受和想法等记录下来,所以我也不清楚共性在哪里。当然,广义而言,只要是人,身上都有共性,但你的问题肯定是针对狭义的那些共性。至于独特性,我身上的写作能力、经历和性格这三方面,如果单单拎出其中的一或两样,可能会和其他人重合,但结合在一起,可能就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了。

九派访谈:你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底层写作者,你为何抵触“底层”这个词?

胡安焉:我不是抵触底层这个身份,我的身份不以我个人意志为转移。就像有人称我为“前快递员”,无论我抵不抵触,都没有区别,它就是事实。我只是想澄清,我的写作不是所谓的“底层写作”,而是就是“写作”。我没有带着所谓的“底层意识”去写作,我也不是从“底层关注”的角度去写。除了夜班物流那章里,有少部分对工作环境和同事情况的描写外,书中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我这个人,而不是围绕我所属的群体和阶层组织的。我写的是个人经历,这是我切入的角度,而不是我所属群体或阶层的现状或处境。

“胡安焉”意味着困惑

九派访谈:请简单介绍下你自己。

胡安焉:我1979年出生在广州,父母是粤东客家人,母亲是上海人。我上过中专,家电维修专业,在工作之后又读了一个夜校,专业是广告设计。我曾在南宁、上海、大理、北京打过工,也经营过个体生意。2009年开始写作,作品发表在黑蓝论坛和一些期刊。现居成都。

九派访谈:为什么给自己取名“胡安焉”?

胡安焉:胡在文言里有“为什么”的意思;安和焉作为疑问代词,都有“怎么”的意思。三个疑问代词叠加,主要表示困惑,连起来也有“何以安心”的意思,用来表达我内心的不安。

九派访谈:最近在看什么书?最近最关注哪一位作家的作品?

胡安焉:最近这一个多月我比较忙,读书的时间不多。现在我在读的有两本,分别是彭剑斌的《寂静连绵的山脉》和刘瑜的《观念的水位》。此外,因为最近要参与一些活动,和王计兵、范雨素有一些互动,所以我把他们的书《赶时间的人》和《久别重逢》都读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读的书比较杂,没有很强的目的性和针对性。其中有些作家是我没读过但一直想读的,比如赫尔曼·黑塞,我读了他的《悉达多》和《荒原狼》,对他有了一些直观的认识。也有些作家我原本没有怀着预期,只是随意地读到,但读后却感到惊喜的。比如罗伯特·瓦尔泽,我读了他的《散步》,这本书将来我会重读不止一遍。安妮·埃尔诺在获得诺奖后,我读了一遍她的《一个女人》,读的是200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版本——这本书其实是把她的三本小书合订出版的。我发现她写的基本都是自传,但她的兴趣和知识结构,显然倾向于社会学、人类学的角度,这些视角是我比较陌生的。现在她的中文新版也出来了,书我已经买到,但还没有时间读,希望年内能抽出时间把她出了的书都再读一遍。

九派访谈:这些年来为什么能坚持阅读?

胡安焉:2009年我开始写作,就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不需要刻意坚持,就是想读而已。但话又说回来,当我工作很忙的时候,我也无法同时坚持阅读。比如在北京送快递时,我是直到最后公司快解散了,我的工作量大幅减少后,才重新拿起书本的,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读书,因为工作对我心情干扰太大,我静不下心来。

九派访谈:现在你的故事被很多人读到了,你是一种什么感觉?会觉得不适应吗?名声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胡安焉:我猜大多数写作者都希望被更多人读到,起码我是这样的。所以对我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还在兴奋当中,暂时没有感到不适,因为新鲜感还没过去。这有点像我从前每换一份工作,开始时总是兴致勃勃——我喜欢陌生的环境,也喜欢新的体验。这些体验将来会提供我观察和反思的素材,使我对自己的本质看得更清楚。

名声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并没有先置的答案,现在我还不清楚。我需要一段时间去体验、观察、反思和总结,然后才能得出一个答案。这个问题起码要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我才能回答。

九派访谈:你现在的状态是怎样的?

胡安焉:四和五月份,因为我的书刚出,会参与一些推广活动,也要接受一些采访,毕竟这本书的销量关乎我的收入——2022年我全年只有500元收入,主要是靠存款度日——事实上这些事情现在排满了我的时间表,我每天要花十多个小时应付。比如回答您这批采访问题,我花了几个完整的早上。但这不会是我未来的常态。从一个更宽泛的时间范围来看,我整体上属于一种自由写作者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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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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