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岩、庄丽贤|成就单王:女性骑手的劳动过程及劳动策略研究

发布日期: 2023-05-15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妇女研究论丛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分析或评论
关键词:劳动过程, 取餐, 外卖配送, 外卖平台, 骑手, 女性, 男性, 商家, 平台
涉及行业:外卖, 服务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灵活就业/零工经济/平台劳动, 就业

  • 外卖配送行业存在职业性别隔离现象,女性骑手占比较少,但女性单王骑手成功打破了职业性别隔离。
  • 通过对21位女性单王骑手的深度访谈,发现她们在平台接单、商家处取餐、交付顾客等环节中采取了不同的劳动策略,如“熬时间”、有选择性地抢配送、通过情感劳动与商家建立联系等。
  • 骑手的出勤率、准时率和身份等级是影响单量的三大因素,高单量、高收入需要忍受高强度配送劳动。
  • 研究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经验有助于理解新时代平台职业性别少数劳动者,提供经验和理论借鉴。
  • 学界对于职业性别隔离多聚焦于宏观层面的研究,对微观个体的经验研究较少,女性单王骑手的出现为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1.黄岩,华南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广东社会保障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劳动关系、社会政策等。2.庄丽贤,华南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劳动关系与社会保障。

作者简介

摘 要:在男性气质主导的外卖配送行业中,女性单王骑手成功地打破了算法的职业性别隔离。通过对21位骑手的深度访谈,本文发现,在平台接单时,女性单王骑手通过“熬时间”来提高总单量、熟悉路线及路线上附加的商家和小区信息等以实现“旧单”积累;有选择性地抢配送地处于一条直线上的运单、近单和轻单来增加“新单”。在商家处取餐时,女性单王骑手或是采用性别气质引发商家同情;或是依靠主动攀谈、发挥交际作用来示好商家,建立与商家的情感联系;或是主动帮助商家保障配送中商品的质量,促成商家尽快出餐,实现商家与骑手的双赢。在将商品交付给顾客时,女性单王骑手往往会在多种场合进行情感劳动,积极顺从顾客配送之外的要求来保障准时率和好评率。在独自配送的劳动过程中,女性单王骑手更加注重保护自身安全,注重身心忍耐。分析这一女性群体的微观劳动实践,可以为理解新时代平台职业性别少数劳动者、保障女性骑手的利益提供经验和理论借鉴。

一、引言

外卖骑手经常被称为“外卖小哥”,这种称呼隐含着外卖行业男多女少的事实。2020年对北京等4座城市的1046份外卖骑手有效调查问卷显示,男性骑手占比87%,女性骑手占比13%(1)。美团大数据显示,2018-2020年女性骑手仅占总数的10%左右(2)。外卖配送是一种高密度、强控制、重体力的劳动种类,具有强烈的男性气质[1]。女性骑手在配送行业中属于“职业性别少数”,与强烈的男性气质工作存在着不适配性。面对职业性别隔离,女性骑手个体如何完成配送劳动?能否胜任这样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数据显示,在美团外卖平台只占骑手总量10%的女性骑手中,每10位女骑手就有3位是地区单量Top10(3),即3成女骑手是地区的单王骑手(4)。“单王骑手”是指骑手在所在站点或地区内每日或每月排行榜中取得了接单量第一名而得到的荣誉称号。这里存在着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面对这样一种高密度、强控制、重体力的劳动壁垒,女性外卖骑手不仅能够完成指定配送任务,还能够打破职业性别隔离并且脱颖而出成为单王骑手。那么,作为微观个体的女性单王骑手在日常是通过何种劳动过程和劳动策略打破职业性别隔离的呢?

劳动者因其性别的分类而集中于不同的职业或同种职业中具有等级制的岗位,往往会带来职业性别隔离和性别不平等[2]。虽然平台标准化运作未将性别差异纳入算法之中,但是男女骑手比例悬殊的事实已然说明外卖配送行业存在职业性别隔离现象。学界对于职业性别隔离多聚焦于宏观层面的研究,而对微观个体的经验研究较少[3]。女性单王骑手的出现,无疑是女性在以男性主导的行业中打破职业性别隔离的成功例子。以女性单王骑手打破职业性别隔离的劳动过程、劳动策略为研究对象,有助于在新的平台经济背景下提供关于职业性别少数打破职业性别隔离的具体经验。从理论研究而言,一方面,外卖骑手研究主要聚焦于骑手的劳动过程及社会保障等主题,较少涉及劳动与性别交互的微观研究;另一方面,外卖骑手研究多将骑手视为无差异个体,往往忽视个体劳动的差异性;即使是以骑手个体为主要对象的研究,也多以男性骑手为主,缺少女性骑手的观点和视角。受平台的男性主导气质影响,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会产生与平台算法规训不同的互动过程。以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经验切入,有助于结合劳动与性别的双重视角,研究女性单王骑手在算法规训下完成劳动过程的劳动策略,提供新的研究发现。因此,笔者以女性单王骑手为主体研究对象,通过劳动与性别的互动视角来观察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过程及劳动策略,围绕女性群体的微观劳动实践,从情境化、动态化的视角来分析女性单王骑手现象,为理解新时代平台职业性别少数劳动者、保障女性骑手的利益提供一定借鉴。

二、文献回顾

已有研究大量集中于骑手劳动过程、骑手社会保障以及骑手和平台的雇佣关系界定三个方面,其中以骑手劳动过程研究最多。

第一类研究遵循马克思劳动过程理论。一是研究平台算法对外卖骑手的控制,包括“算法逻辑”、超视距管理和多元主体控制、数字控制、新型劳动时间控制、组织技术控制等[4][5][6],揭示了外卖配送平台利用算法对骑手进行控制,运用“游戏”让骑手成为“全天候工人”,并将矛盾转移至骑手和顾客之间;二是研究外卖骑手对平台规训的策略性反抗,例如骑手面对“算法逻辑”时会采取“打擦边球”、同伴互助、用脚投票等应对策略[7][8]。

第二类研究集中于骑手在单量获取上采取的劳动策略。学者们多按照时空顺序将骑手劳动过程划分为接单、到店取餐、送单[9]三个环节,或是接单、到店、取餐、送达[10]四个环节。这两种时空顺序都对应着骑手与不同主体互动的三种劳动情境:一是与平台算法的互动,即平台接单过程;二是与商家的互动,即取餐商家过程;三是与顾客的互动,即递送顾客过程。外卖行业是典型的计件工资制,跑单的数量会直接影响骑手的收入,单王骑手还能够获得站点的额外奖励。成为单王是骑手工作的理性考量,不少骑手将成为单王作为自己的职业目标[11][12]。因此,骑手需要保质保量地完成以上三种劳动情境中的任务,才有机会成为单王。

学界大量文献已经指出,在与平台算法的博弈中,出勤率、准时率和平台身份等级是影响骑手单量的三大因素。骑手出勤率与准时率越高,在线时间越长,积累的订单量越多,由此带来的身份等级就会越高,等级高的骑手相比等级低的骑手更有机会接到平台优秀派单[5][13][14]。而高单量、高收入实则是骑手通过超长工作时间带来的。2018年北京市外卖骑手的日平均工作时间达10小时以上[15],2021年成都市部分骑手的日平均工作时间为9-10小时[16],他们的小时工资仅仅略高于当地最低工资水平。因此,为了获取高单量、高收入,每天投入大量的工作时间是骑手必定的工作策略;单王骑手则倾向于忍受高强度配送劳动[17]。骑手接单后,与商家和顾客的交流情境成为骑手劳动过程的重点。当骑手赶往商家处候餐取餐时,商家出餐速度慢,内行话为“卡餐”,是每个骑手都可能面对的劳动情境。骑手与商家为利益捆绑的关系,而骑手经常成为商家出餐慢的“替罪羔羊”[12]。在这个劳动情境中,为了提高出餐速度,保障配送准时率,减少顾客差评率,骑手经常会通过隐忍[9]、认老乡、主动给商家帮忙[18]、长期到商家处就餐、承诺优先配餐[19]等多种方式来建立与商家的情感联系,与商家达成共赢。当骑手将餐点配送至顾客处时,餐点及配送质量显著影响着骑手的配送数据,其中之一便是单向的顾客好评率,这也是平台多主体监控骑手劳动的重要手段之一。外卖骑手这一职业需要服务客户、与人交流,同时也因评价较低导致罚款而面临着更大的服务压力[20]。用户评价直接与骑手业绩考核、级别晋升、工资待遇等挂钩[21],因此,在从事配送劳动时,骑手为了保障单量数据,经常忍气吞声,讨好顾客,有时还会提前点击送达以保障准时率[11][12][18]。

学界已从不同角度充分展示了骑手的劳动过程及为了保障单量对不同主体采取的劳动策略。然而,此类研究多将骑手当作无差别化个体进行研究,就骑手个体差异对劳动过程的影响尚未有较为深入的分析。受新冠疫情影响,从不稳定的初级劳动力市场进入外卖平台工作的女性越来越多。理论上,只要满足外卖平台的招聘要求——年龄合适、会使用智能手机,即可成为外卖骑手,按照平台算法进行配送劳动。也就是说,任何进入外卖平台配送的骑手将受到无差别的算法逻辑控制,受到平台和顾客的“全景式监控”(panopticon)。但是,平台劳动的无差异化是表面的。在具有强烈男性气质的外卖行业中,这些看似普遍的管理逻辑实则导致了男性和女性骑手迥然不同的身体、话语和劳动实践感知[1]。外卖配送平台的算法更青睐于单王骑手。在平台的每日单量算法下,骑手内部分化为普通骑手和单王骑手。运送高效的单王骑手会在午晚高峰得到更多的算法系统派单机会。“多劳多得”和派单规则进一步加剧了骑手内部的竞争;配送劳动显著的男性气质使得在体力方面先天不利的女性骑手获得单王称号的难度不断攀升。女性骑手原则上需要采取更多的劳动策略才能超越男性骑手,成为单王。对工厂女工和酒楼女工的研究指出,女工的性别关系、个体年龄、社会身份等会作用于主体的劳动过程[22][23],孙萍[1]、贺灵敏和任昊等[24]也在研究中逐渐分化男女骑手来探讨其劳动策略。这些研究为打破骑手的“一般意义”、研究不同性别骑手的劳动过程和劳动策略差异化开了一个好头。

在国内,传统男性主导行业中的拔尖女性早已出现,历史上曾称呼此类女性为“铁娘子”。同为职业性别少数和行业佼佼者,“铁娘子”的出现和女性单王骑手的产生存在着条件差异。“铁娘子”受国家号召进入炼钢等传统男性主导的行业,一旦国家出现劳动力过剩,这些在传统行业的“铁娘子”便需要迅速撤离既定行业并投身其他行业[25][26]。女性单王骑手投身配送行业来自市场需求。外卖平台基于市场需求打出“自由”“高薪”等旗号,源源不断地招揽劳动力进入,女性单王骑手正是基于市场情境自主自愿地进入配送行业,并且是由算法和市场需求而不是国家和政府调节着劳动过程。在现代劳动情境中,女性单王骑手受到充满男性气质的外卖平台规范制约,需要做出一系列符合平台算法规范的行动以超越普通骑手取得成绩。在劳动过程中,女性单王骑手一系列符合平台算法规范的行动和策略是什么,需要我们细致地审视并探寻每个劳动过程环节才能够回答。

三、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

外卖平台的基本工作流程由三个环节组成:顾客在平台商家处下单商品;平台通过算法将配送任务分配给骑手;骑手进行商品配送和交付。相应地,外卖平台骑手的工作流程为:平台接单、至商家处取餐、递送给顾客。在女性骑手成为单王的过程中,她们需要与男性骑手和其他女性骑手充分竞争并获得胜利。这意味着,女性单王骑手需要保证上述三个劳动过程的高质量,完成平台劳动规训。以往研究多分别聚焦男性骑手和女性骑手的劳动过程,较少进行对比分析,为全面细致地了解女性单王骑手在算法规训下采取的劳动策略,笔者立足于劳动过程理论视角,选择了女性单王骑手、男性单王骑手、女性普通骑手、男性普通骑手系列样本进行对比研究分析。之所以选择这四类骑手样本,一是将女性单王骑手与男性普通骑手和女性普通骑手进行对比,审视女性单王骑手在平台算法逻辑和骑手内部竞争日益白热化下战胜普通骑手的劳动策略;二是将女性单王骑手与男性单王骑手进行对比,剖析在同种劳动情境下女性单王骑手与男性单王骑手采取的劳动策略差异,全方位展示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过程和独特的劳动策略。在田野选择上,笔者以G市T区为大的研究区域,并将人口居住密度较高、城中村含量相对较多的3个街道作为具体调查区域,所访谈的骑手大多来自于负责这3个街道外卖配送劳动的3个骑手站点。骑手大部分时间在配送区域进行配送劳动,每天至多往返站点1次。

在具体的访谈对象寻找中,主要运用了滚雪球和熟人介绍的方式。笔者通过在3个街道的外卖聚集区走访,接触到了2位女性单王骑手,获取了她们的联系方式并进行访谈。鉴于女性骑手尤其是女性单王骑手人数较少,寻找样本难度较大,因此,笔者通过熟人介绍联系到了X市的1位女性单王骑手并得以进行深度访谈和数据收集。另外,笔者通过滚雪球的方式获取了来自3个站点的6位女性普通骑手、3位男性“单王”骑手和9位男性普通骑手的联系方式。访谈对象基本信息见表1。

表 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

根据统计资料,3位女性单王骑手KF1-KF3的年龄为23-26岁,均来自省外,未婚,参与工作时间跨度在1-2年,受教育程度最高为大学本科水平;6位普通女性骑手OF1-OF6的年龄为18-40岁,超过半数已婚且有孩子,均来自市外,参与工作时间跨度为1个月至2年不等;3位男性“单王”骑手KM1-KM3的年龄集中于34-36岁,均来自市外,参与工作时间跨度为1.5年至3年;9位普通男性骑手OM1-OM10的年龄跨度为26-50岁,均来自市外,参与工作时间跨度为6个月到5年不等。选定21位被访骑手后,笔者采用半结构化深度访谈的方法,围绕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过程及劳动策略这一主题,设计出接单、取餐和递送三个劳动过程中算法如何规训、劳动策略、不同主体互动等问题,进而形成访谈提纲,并根据被访者的答复适当增加或减少相关问题,形成补充材料。在实际访谈中,笔者主要在骑手休息时间通过电话进行深度访谈,每次访谈持续时间为1-2小时,访谈前均取得了被访骑手的同意,访谈后均给予了骑手一定的经济补偿。经过一系列的访谈工作,笔者最终整理得到访谈逐字稿近5万字。

四、女性单王的劳动过程和劳动策略

(一)平台接单:积累“旧单”与增加“新单”

在劳动伊始,无论是单王骑手还是普通骑手,都需要以骑手身份登录进外卖平台软件骑手专用端,等候外卖平台派单。外卖平台依靠智能派单系统,将骑手个人特征(骑手位置、在途订单情况、骑手能力)和客观情况(商家出餐速度、交付难度、天气情况、地理状况、未来单量)等因素汇总至数据库,进行数据模拟分析,在正确的时间将订单分配给最合适的骑手[25]。因此,在骑手刚刚开始进入外卖配送平台工作时,平台智能派单系统并不会过多考虑性别差异。然而,送餐平台设置了骑手等级制度。当骑手进入送餐平台工作一段时间后,智能派单系统通过学习骑手的送餐数据,划定骑手等级,阶梯化各级骑手目标单量,从而为每个骑手做出能力画像,依据画像将运单分配给骑手,并对完成运单的骑手提供奖励。例如,某送餐平台为众包骑手设立“周激励赛”(见表2);专送骑手的等级被划分为王者、黄金、白银、青铜,并有等级细化倾向,单量门槛节节攀升,提升了骑手成为单王的难度。“新手的话只能接5单,但是我们能接11单,单量就在这里了,比新手多接一倍。高峰期如果别人只能完成5单的话,我完成10单就多了五六单”(男性普通骑手OM7)。在外卖的午晚高峰,系统会以运单效率为第一准则,优先对高等级骑手分派订单,以提升配送效率(5)。

表 2 某配送平台众包骑手周激励赛规则(6)

骑手等级越高则平台派单越多是学界的普遍共识,但限制女性骑手获取高单量的算法远未止于此。首先,在平台算法运行中,男性骑手的运单行为作为主体数据将成为平台智能系统派单的主要依据,从而使得智能派单系统呈现出强烈的男性特质。骑手忍受不合理运单带来的辛劳、按照路线合理安排时间都成为获取高运单数据的必要条件。男女骑手对于不同运单的忍受程度及路线的熟悉程度不同,自然带来了运单数据差异。其次,在不断饱和的劳动力市场中,外卖平台“杀熟”现象日益突出,工龄越高的骑手跑单难度越高。男性普通骑手OM6表示:“像现在平台给我派的基本上都是三点几公里的;像新手、没跑多久的、跑一年左右的,都是派的一两公里的单。星期六星期天(老骑手)要跑30单才给你四五十块钱奖励,新手他们就只要20单。”新冠疫情导致外卖平台市场不断扩大,对骑手的用工需求也越来越大;而骑手的流失率又比较高,被访的21位骑手中过半数将目前的工作作为过渡,并不打算长期经营;再者,“谢谢有你”“超省事”等校园外卖配送平台异军突起,分割了外卖市场蛋糕。因此,平台既需要以“自由”和“高薪”保障劳动力供给,又出于降低生产成本考虑,用算法对老骑手“杀熟”,导致老骑手获取高单量的难度越来越大。2021年女性单王骑手KF1成为单王时的单量数据达到101单,2022年KF2和KF3成为单王的单量为77单;2022年男性单王骑手KM1、KM2、KM3的日单量均在80单以上,而普通男性骑手的日单量集中在30-50单;30单几乎是普通女性骑手日单量的上限。外卖平台算法和市场竞争决定了骑手积累“旧单”取得高等级对获取高单量的重要性;为了达到更高等级的单量门槛,实现算法叠加,骑手需要增加“新单”。

骑手们积累“旧单”,一是靠延长劳动时间。尽管外卖平台遵循计件工资制,最终的劳动报酬却是骑手们劳动时间的转化,是骑手们劳动时间的价格表现。在等级、平台“杀熟”、“赶工游戏”三重压力下,骑手们需要不停地“熬时间”跑单、不拒单,而女性单王骑手需要花费更多劳动时间来弥补与男性存在的体力和速度差距。正如普通男性骑手OM8和OM9提到的:“你这个人比较懒惰,或者他派给你的单你经常拒绝的话,高价单就不一定会派给你。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子。”在劳动时间上,相较于男性单王骑手,3位女性单王骑手跑单更为稳妥谨慎,“那些男的骑车跟飞一样”,速度有时不及男性单王快,单位时间单量不足男性骑手高。为了获得同等水平的总单量,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强度大大增加,日平均劳动时间为11小时左右,超过大部分女性普通骑手和男性普通骑手,比男性单王骑手多1-2小时。二是靠提高路线熟悉度。虽然外卖平台可以为骑手提供地图导航,但经常不能为其提供最短的便捷路线,也未显示卡餐商家位置和外卖不可进小区的地点,因此,骑手需要对配送区域的地形和路线了如指掌才能实时“脑内导航”取餐和送餐的路线及时间,准时完成配送工作。大部分男性的方位感相比女性更强,在配送初期更容易提高速度完成工作。男性单王骑手更是把基于路线熟悉度进行配送劳动的骑手称为“智慧型骑手”。女性单王骑手需要像男性骑手一样,花费更多的时间提升方位感,才能熟悉路线和商家,在抢单时按照路线熟悉度规划同线路运单量,提高配送速率。女性普通骑手OF2曾在配送小区迷路:“转了半小时都不知道27栋在哪里,看着手机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急哭了,真的急哭了。”而KF1和KF3认为:“这里(配送区域)多跑两圈就知道了,我当时一两个星期就熟悉这片区域了。”“后面我对路线也熟悉起来了,然后也是对流程啊什么的可以说是熟能生巧了,所以那个时候的单量就慢慢多起来了。”在笔者调研期间,KF3还在一家奶茶店中为新进男骑手指路;KF2更是成为站点的配送培训师,从2019年起定期为骑手开展配送路线培训会。正是有了与男性单王骑手比肩的路线熟悉度,才使得女性单王骑手能够熟悉配送路线及路线上的卡餐商家、外卖聚集地和小区是否允许进外卖等附加信息。

骑手们增加“新单”主要依靠在平台上有选择性地抢单。平台按照同一条路线给骑手派送顺路单或是商家挨在一起的“双胞胎”单的可能性比较小,由此增加了骑手找寻商家和顾客的时间成本。为了在短时间内获取高单量,骑手们有时需要关闭平台自动派单模式,自主抢单。再者,平台资本多运用排行榜和等级游戏形成“赶工游戏”,不断侵占骑手劳动时间,更加剧了骑手抢单竞争力度。骑手抢单是有选择性的。在运单路线上,相较于有单就抢的普通骑手,男性单王骑手和女性单王骑手更倾向于抢配送地处于一条直线上的运单,这样也可使自己在午晚高峰挂满单,奠定一天的单量基础。在运单配送上,除了午晚高峰外卖商圈聚集地,男性单王骑手会扩大配送范围接远单,提高单价;而女性单王骑手一般在熟悉区域的1-3公里内接送近单,避免因为路线不熟悉带来的超时风险。在运单性质上,对配送区域的熟悉度使得单王骑手较少接卡餐商家的运单。女性单王骑手囿于体力限制,一般会选择比较容易搬运的订单,如奶茶、下午茶等轻便运单,不接整袋大米、整箱牛奶等重体力单。如KF3表示:“抢了个单,离我挺近的,一看是让我去超市搬两袋大米……果断转单!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自己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平台转单有时间限制,如果抢单后5分钟没有顺利转单,即使是“爬楼单”,女性单王骑手也需要咬牙把运单送至顾客手上。

相较于年轻未婚的女性单王骑手,平台中普通的女性骑手更多是像OF2和OF6这样的已婚已育的女性,她们或是独自在G市打拼,将孩子留在省外老家,忍受着高强度、高体力的工作考验,拼命赚钱寄回家,但“熬久了也吃不消”(OF2);或是拖家带口,住在G市城中村,与同为骑手的丈夫一起为生活奔波,与此同时还要忙碌于孩子上学接送和家务劳动,无暇关心“单量”和排行榜,一天的接单时间被压缩到三四个小时(OF6)。因此,未婚的年轻女性单王骑手在面对算法派单逻辑时,只需要满足对职业的胜任程度,而已婚已育的专职女性骑手不仅需要完成工作要求,还需要扮演妻子、母亲的角色。在不同的劳动情境中,大部分未婚的女性单王骑手相对于已婚的女性普通骑手可能拥有更多可供利用的时间和精力,从而获得高单量派发与抢单的可能性更高。

综上,在平台上接单这一劳动环节,骑手们一靠积累的“旧单”,二靠增加的“新单”。在积累“旧单”方面,女性单王骑手需要花费更多的劳动时间来获取总单量和熟悉路线及路线上关于商家和小区的附加信息。在增加“新单”方面,女性单王骑手一般会选择配送地处于一条直线上的订单、近单、轻单,以保障自己的配送速度和体力。

(二)至商家处取餐:性别优势与“示好”劳动

外卖骑手接到平台派单后将赶往商家处取餐;若商家还未准备好商品,骑手需要在商家处驻留等待。在资本利用机器的过程中,工人需要服从机器固定死板的安排,使其生命时间的节奏为机器的运作节奏所支配[26]。平台算法通过整合数据和自我训练,为骑手制定了订单派送时空规训。每当骑手接到运单,平台算法会计算出骑手完成运单交付的时空范围,其中时间范围包含了骑手的候餐时间。若骑手超过这一范围,平台算法即视骑手超时,并将骑手超时率整合进“骑手画像”,对骑手进行减单或罚款惩罚——专送骑手超时将被罚款50-200元不等,众包骑手超时每1秒扣3元。在平台算法时间规训下,为了保障准点率,单王骑手需要商家尽快出餐,但是商家卡餐不断冲击着准时率质量。正如女性单王骑手KF2所言:“我们是半个小时一单。半个小时包含商家做餐出餐时间和配送的时间,非常非常紧张,所以最怕的就是商家卡餐,(商家卡餐)基本可以算是骑手的噩梦了。”然而骑手并非只能被动接受商家卡餐。在算法逻辑下,平台如果接收到骑手报备商家卡餐两次,则会直接认定商家不能出餐并给顾客退款,从而导致商家的成本增加,由此造成商家与骑手的矛盾和恶性事件。

在商家卡餐情境中3位男性单王骑手更倾向于等餐,“商家出不了餐就是出不了,催了也没用,越催越慢,等着就行”。男性普通骑手碰到商家卡餐时,6位会选择“催餐”,其中2位因为催餐与商家争吵;3位男性骑手态度消极,通过取消订单或转单的方式“摆烂了”“不送了”,冷处理商家卡餐。而女性普通骑手和单王骑手与商家和其他骑手冲突较少,甚至可能得到商家的帮助和关怀。据女性普通骑手OF3和OF4反映:“骑手是女孩子的话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比如说去商家等餐的话,商家看你是女的话,会帮你催催,尽量出快一些。”“有的时候过来取餐,像他们(奶茶店)做多了就会给我一杯奶茶,给我送一点喝的。”男性单王骑手KM3表示:“这些商家对女的都会开后门的,她们去问就会给她们先做这样子,反正我见过几个女的跑去问他(商家),她(女骑手)明明在我后面,但就是比我先走。”

“催了有用”和“催了没用”的不同单王骑手待遇差异集中于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策略不同。一是女性的性别气质容易引发商家的怜悯。商家制作完商品后一般会叫号取餐,女性骑手作为职业性别少数,在男性骑手群体中会自然地引发商家和男性骑手的关注,进而引发商家的怜悯,提前出餐。女性单王骑手KF3表示:“可能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面女性就是一个弱势的群体,然后当这种最弱势的群体去做一种用最基本的劳动力去换取金钱工作时,大家可能会产生更多的一种同情心吧。”在男性主导的行业中,女性柔弱的性别气质使其在劳动中获得了优势,即能够获得商家的同情心,保障女性骑手的准点率。二是依靠发挥交际作用与商家建立情感联系。女性气质可以在劳动者需要时作为一种工具加以使用,例如男性在女性主导职业中可以通过温柔、健谈等女性气质来适应工作[28]。在午晚高峰,商家“爆单”屡见不鲜,商店骑手人满为患且男性骑手居多。女性普通骑手内敛安静的性格并不能引发商家的关注,有时甚至会由于其性格软弱而遭到商家推迟出餐的不公平待遇。而女性单王骑手更倾向于在等餐时运用主动攀谈的交际方式来与商家建立情感联系。女性单王骑手KF3表示:“做这一行的女孩子千万不能害羞,要多跟商家聊聊天,嘴甜一点,‘社牛’一点,一来二去的(就和商家)熟悉起来了,提前给你做也是正常的嘛!”三是主动协助商家做好商品的配送工作。由于外卖商品具有易损性,平台要求骑手在配送中保障商品质量,不要洒餐。然而,因为路况、车速、配送箱等客观条件,骑手洒餐及由此引发的顾客差评事件不在少数。顾客在平台上提起差评会同时抵达商家和骑手两端,并引发骑手和商家互相“甩锅”并激化矛盾。男性单王骑手由于跑单速度比较快、城中村路面不平整等,后备箱更容易晃动,洒餐风险比较高,后续会引发骑手赔偿事宜以及骑手与商家互相指责的情况,降低了商家对骑手的好感度。被访男性单王骑手多将洒餐视为高速度下无可奈何的事情,而女性单王骑手跑单相对比较平稳,洒餐风险较低。同时,女性单王骑手会通过绑紧配送箱、给配送箱安装隔板、奶茶固定器等以避免洒餐,在冬天时用棉外套包裹配送箱防止商品冷却等来保障商品配送质量。女性单王骑手主动帮助商家保障商品质量,实现算法规训下商家和骑手的双赢,在一定程度上也拉近了与商家的距离,有利于与商家建立情感关系。

女性骑手与商家的矛盾更多集中在性别歧视上。性别歧视基于性别刻板印象而产生[29](P316)。性别刻板印象主要通过“女性的能力不如男性”体现出来,并通过各种宣传教育等进一步得到塑造和强化,形成社会潜移默化的规则,从而产生性别歧视。性别歧视不仅存在于个体的信念中,还存在于个体的行为和实践中[30]。当女性内化了性别歧视观念以及性别角色期望时,对于女性的不利后果会被加重[29](P329)。虽然配送薪酬按照“多劳多得”计算,并未显示出较强的性别差异,但从社会认知层面而言,女性骑手的工作正当性较男性骑手更低,社会认可度更低,更容易受到性别歧视。据被访者反馈,这种性别歧视更多来自女性商家。类似于女性普通骑手OF1的送餐经历:“我就遇到过卖奶茶的一个女的。我去她那里取餐,她就骂过我。就是取餐我催她啊,然后她就骂我,就针对我这个性别,就骑手这个性别,就骂我,她说‘你什么东西啊,你女的还做骑手’。”基于社会传统文化的延续,女性被赋予的性别刻板印象早已内化于一部分人心中。女性骑手作为职业性别少数进入配送行业这一现象实则是在挑战工作中的男性霸权气质,挑战社会固有的性别秩序,这或多或少会受到来自社会群体甚至是女性群体的性别歧视。面对商家的性别歧视,为了及时取餐配送,女性骑手一方面会选择隐忍退让来顺利取到商品,另一方面面对商家的不公也会腹诽、拒绝再次接性别歧视商家运单等“弱者的武器”(wepons of the weak)来倾泻自己的负面情绪。

综上,在商家处取餐这一环节,女性单王骑手经常遇见的劳动情境是商家卡餐。在这一情境中,女性单王骑手的性别气质和形象会引发商家的同情;女性单王骑手会主动破除女性内敛害羞的气质,通过主动攀谈等向商家示好,与商家建立情感联系;同时通过在配送途中主动帮助商家保障商品质量等劳动行为来拉近与商家的距离,提高商家好感度,加快商家出餐速度。面对商家潜在的性别歧视,女性骑手则会通过隐忍退让、暗自倾泻情绪、拒绝再次接单等方式应对。

(三)递送给顾客:多场合情感劳动与顺从隐忍的选择

外卖骑手取餐后,进入顾客所在一定范围时即可点击手机软件,将商品交付给顾客,完成送餐。在这一劳动过程中,骑手送餐所用时间和交付商品后顾客的评价将被算法俘获,用于计算骑手准时率和好评率,从而对骑手进行单量或工资奖惩。在准时率上,骑手在送餐平台规定时间内将商品送至顾客,即为准时。现实生活中,骑手可能会遇到小区保安拦截、顾客不肯下楼取餐、顾客临时不要商品等种种情况。在好评率上,相较于传统社会,在社会产品相对饱和的消费社会中,生产者出于利益着想,必须尊重消费者的需求。而消费者的需求已经不止于有形的商品本身,他们还要从服务中得到愉悦、尊严和满足。这种需求直接推动了情感劳动市场的形成[31]。因此,外卖平台基于利益诉求,通过岗前术语培训、微笑行动和顾客监督三种手段要求骑手进行情感劳动以提高顾客的好评率。岗前培训只能在理论上传递情感劳动要求,而微笑行动和顾客监督则通过罚款等全景式惩戒措施对骑手造成实际情感劳动压力,迫使骑手在与顾客的互动交往中保持整洁形象和专业性关怀性服务。如果顾客满意度评价较低,平台将根据差评率给予骑手罚款或是拉黑账号的处罚。顾客对骑手的要求无外乎三种:按时送达商品;保质保量送达商品;希望做帮忙带快递、扔垃圾等附加工作。骑手不满足三项要求之一都可能会得到顾客的差评,从而受到平台惩罚。一般而言,众包骑手得到1个差评会被扣3元,与此同时还会被封号24-48小时。在差评率上,所有被访骑手都曾得到过外卖顾客的差评;仅有女性单王骑手KF1通过站点撤销了顾客的无理由差评,其余骑手均承担了罚款及账号封禁的后果。路线熟悉度和准时率好评率要求使得高单量骑手一般不会接顾客要求进入而小区不允许进入的运单。但此类运单并不少见,骑手也不能一一排除。面对小区保安不让进入的情况,骑手们会通过致电顾客讲明具体情况以让顾客自行下楼取餐,或是脱下工服佯装居民进入小区。但随着小区门禁和“微笑行动”的普及,骑手佯装居民的成功率逐渐下降,获得保安的允许和顾客的体谅成为主流。

首先,相较于男性单王骑手,女性单王骑手可能会得到小区保安的“额外福利”,被允许骑车进小区送餐,保障准时率。例如普通女性骑手OF6说:“现在小区都不让骑手进去了,保安管得很严。但他要是看你是个女的呢,就不会说什么,会放你进去。”当女性单王骑手不知道小区路线而请教小区保安时,保安也会为热情地为其指引路线。而男性骑手往往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男性单王骑手为避免与保安发生冲突,只能通知顾客下楼取餐,由此导致的顾客取餐时间延长,准时率不能得到充分保障。其次,女性单王骑手利用多种场合对顾客进行情感劳动,得到顾客宽容和打赏小费的概率较男性单王骑手高。一方面,女性单王骑手在超时配送劳动或是洒餐等情境下,会通过较为温柔的语气致电顾客,说好话软话来博得顾客同情或是征得顾客同意提前点击送达、到达后轻轻敲门等系列劳动策略缓解顾客怒气,降低顾客差评率,甚至得到顾客的小费打赏。女性普通骑手OF5曾表示:“那天下了一场超级大的雨,我超时了得有30分钟,给客人送的奶茶也是凉透了。他看到外面那个雨的情形,什么也没有说,后来也没有给投诉差评。”女性单王骑手KF2也曾有类似经历:“有一次送餐比较急,汤汤水水又比较多,洒了顾客的餐。当时我心里想的就是不管怎么样都要道歉。然后我一上门就和顾客说不好意思,我可以赔偿这个餐。幸亏对方没有说什么,也不需要赔偿,不过后来她邀请我去参加志愿活动做弥补。”女性单王骑手KF1和KF3、男性普通骑手OM6的爱人都曾经通过情感劳动得到顾客打赏的小费,而且“基本上每个星期都有小费”;男性单王骑手则是“送了几年也才得了几个小费”。另一方面,女性单王骑手较为注重向顾客传递工作要求之外友善热情的情感或是祝福,增强顾客对骑手服务的好感度。正如女性单王骑手KF1所说:“像比较重大的节日,像新年、圣诞节或者说是中秋节,这种比较有纪念意义的节日的时候,我可能会选择去跟人家说一声‘节日快乐’‘祝你新年快乐’这种话。”男性单王骑手与顾客的情感劳动稀少,通常注重将商品交付至指定地点,“男的跟男的没两句话好讲,要是对方是女的,你跟她多讲几句话,很容易被当成骚扰的”。当配送超出规定时间或是遇到顾客指责洒餐时,男性单王骑手会转变为耐心的服务态度来安抚顾客情绪,以跑单任务重、时间紧获取顾客谅解,提前点击送达,保障数据和经济收入。但由于高峰期挂单跑单需求,为了避免在同一位顾客处耗费太多时间,男性单王骑手会采取“加餐”的劳动策略,即自主或是让顾客通过平台申请餐品损坏,这样顾客会得到平台的赔偿,而骑手会被扣除一定的配送费,并免费得到顾客的餐品,同时减少与顾客的情感互动。年轻的男性普通骑手进行的情感表达更是少之又少,“送完餐扭头就走了”。最后,女性单王骑手通过积极顺从顾客工作之外的要求,降低顾客差评率。顾客差评的一大来源是骑手拒绝帮顾客配送商品之外的物品。例如在顾客提出让骑手帮助购买其他商品的要求时,原则上平台明文规定骑手不能帮顾客带东西,但由此带来的差评、罚款及单量风险均由骑手承担。为避免经济及数据损失,女性单王骑手经常为顾客代买,保障顾客好评率,游离于平台规训之外;男性单王骑手则是“由于时间太着急没代买”“不送是本分,送了是情分”,由此导致顾客退餐差评;男性普通骑手则是采取“给小费就帮送”的策略。正是小区保安的“额外福利”以及女性单王骑手自主进行的多场合情感劳动、积极顺从顾客要求的劳动策略,使得顾客对女性单王骑手充满好感,从而给女性单王骑手更多好评和小费。

来自顾客尤其是同性顾客的性别歧视同样延续到这一阶段的劳动过程中。当女性受到性别歧视影响时,可能会受到身体上的暴力对待或是就业工资中的克扣缩减[29](P328)[32]。女性骑手在配送过程中相较男性骑手更有可能处于弱势地位,遭到男性顾客的恶意刁难。男性普通骑手OM9曾向笔者说起其女性骑手朋友遭遇性骚扰的经历:“前天送餐的时候把餐送上去,他(订餐人)说话说得好难听,在那里说说说故意刁难,还要拉她进房间,后来她赶紧把餐放下就跑了。就是说也还是完成了这一单。”而遭受同性顾客性别歧视的情况在这一环节尤为突出。男性普通骑手OM6反映爱人送餐时遭受的差评为:“我老婆的差评很多,她是为什么?就是那个女的(顾客)给的差评你知道吧?好多写字楼的女的她就愿意给差评,还不给我们男生差评,就给女的。她心理不平衡!”遇到顾客的性别歧视,女性骑手或是向站点站长倾诉,却被告知“下次注意安全”;或是忍气吞声,默默承受性别歧视带来的心理阴影和单量数据因此受到的影响。

从上可知,女性单王骑手面对三种不同的劳动情境采取了系列劳动策略来满足平台规训,从而在算法逻辑下实现了单量递增。而当她们独自在路上奔波时,也会采取系列劳动策略来保障安全、缩短时间、保障配送。不断压缩的配送时间带来了骑手漠视交通规则的负外部效应。被访的21位骑手均提及为持续求快,他们在劳动时多多少少出现了交通事故,或是因为下雨天,或是因为与小车剐蹭。传统观念中女性骑手的低抗压性恰恰被认为是与工作的不适配性所在。当被问及“是否会推荐身边的女性亲戚朋友进入骑手行业”时,极少男性骑手推荐女性入职,大多呈中立态度,不推荐的理由主要是“风吹日晒雨淋”“女生没有那么勇猛”“女生骑车速度没有那么快”“女生胆小”等。受制于先天条件,女性单王骑手可能的确在体力和速度上不占优势,但是她们以系列劳动策略保障了自己在外卖配送中的安全,提高了自己投入外卖配送的时间。首先,女性单王骑手更加注重身体保护。女性单王骑手在配送过程中通常会佩戴蓝牙耳机和护膝来听导航和减少事故及其造成的损伤,在夏天会通过涂防晒霜、穿防晒衣、戴防晒面巾以防晒,在冬天会通过穿高领毛衣、带围巾来防冻。其次,女性单王骑手更加注重身体上的忍耐。外卖骑手高体力高密度的工作使得骑手需要及时补充水分以保障身体健康。而男女生理结构的不同使得女性上厕所更为频繁。在紧张的配送劳动中,女性单王骑手会随身携带纸巾以备不时之需。为了保障准时率,她们极少喝水,而想上厕所时则需要导航附近最近的公厕而不是商场和快餐店,“因为(商场和快餐店的)女厕所排队太长了等不起”。再次,当面临女性特殊时期带来的疼痛时,女性单王骑手仍然坚守岗位,穿梭在城市路上。“我月经来的时候都是肚子痛,但是忙的时候光想着赚钱顾不上了。那个时候满脑子还在想着多跑几单,接单了就想着快点送到顾客手上。例假的时候我还淋着大雨送餐的。”(KF3)最后,算法仅仅是机器程序,只要求女性单王骑手在指定时间完成运单,却没有给她们留下处理意外事故的时间,她们需要忍耐身体不适才能够在与算法的搏斗中获得成功。KF1曾经在配餐时摔下了电动车,那时她手上挂满了12单,“受伤了没办法,起来接着送啊!单必须要送完,不然你所有的单超时的话,你今天整个所有的数据都完了。所有的单送完了之后,才有时间把胳膊上的伤清理一下,当时是我的右臂摔到了,快半个月的时间起床、躺下都比较困难,就感觉整个身体撕裂了那种疼。”这种坚强背后是她们承担生活的重担和内心忍耐的选择。女性单王骑手承受着与男性单王骑手一样的生活压力。KF1虽然大学本科毕业,但先前因投资不利而欠下债务,KF2和KF3学历仅为初高中,传统制造业的不景气使得她们投入骑手行业以获得收入,得以在G市生存。种种压力使得女性单王骑手更加注重身体和心理上的忍耐,才得以承受意外事故风险,顺利完成单量,并从以男性为主的骑手中脱颖而出。

在配送劳动过程之外,女性单王骑手也采取系列积极策略融入男性骑手群体。当年轻的女性单王骑手出现在了骑手站点时,尽管她们面临着“那么多男的,干什么不好干这个”的性别气质焦虑,但也恰恰是由于年轻积极能干的女性形象和互帮互助的劳动策略,使其更容易融入男性骑手群体。正如KF2所言:“我在我们站跟个‘国宝’似的,他们很愿意跟我聊天。跑外卖的女生本来就不多,如果是年轻单身又积极会更受欢迎。这是难免的。你说要是有个不错的异性在你面前出现,你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对吧!这都很正常。”在女性单王骑手的成长过程中,她们与男性骑手的互动主要集中在工作上。首先,在入行时,她们接受了来自男性师傅关于配送技巧和配送路线的指导,一般师傅都会在入行前几天带着她们去熟悉配送区域。其次,在积累单量之际,女性骑手以其高单量、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动和积极能干的外在形象来挑战男性秩序,从而引起男性骑手群体的自然注意。“人都会有胜负欲的,你天天这样坚持,有人就觉得你能干。”(KF3)再次,女性单王骑手也与男性骑手通过线上渠道进行配送劳动信息交流以互帮互助。KF1表示:“我们站点那些男的都比较热情。我们有个工作群,就会经常在里面互相探讨怎么规划路线送餐,有时候在哪里等单好。”劳动的艰辛使得女性单王骑手更具有同理心,KF2会经常提醒站点男性骑手注意防晒,“他们这些大老粗哪懂这个呀,都是靠我一个一个提醒的!”;KF3看到找不到路的骑手也会主动上前帮忙指路。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单王骑手和女性普通骑手均会刻意保持与男骑手的距离。女单王对与男性骑手距离感的把握,一方面是通过不化妆来避免男女骑手之间爱慕情绪的产生,另一方面则是在男性秩序下独自工作来保护自己。在接受访谈时,KF3已有心仪对象,她“和男的保持分寸感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化妆,纯当哥们儿”。

五、结论与讨论

传统的中国女性形象让人们觉得女性并不适合外卖配送行业,但小部分女性骑手正在通过劳动实践证明,女性能够在外卖配送行业中占得一席之地,成为单王。高密度、高强度铸就了外卖配送劳动强烈的男性气质,这也正是平台劳动职业性别隔离的体现。从“不好意思,您的餐送晚了!”到“您的餐已送达,请及时下楼取餐!”的话语转换,给我们提供了检视女性骑手成为单王的一个成长照面。通过对21位骑手的深度访谈,本文发现,与男性单王骑手、男性普通骑手、女性普通骑手相比,女性单王骑手在三个劳动过程阶段分别采取了不同的劳动策略。在平台接单时,女性单王骑手一是需要通过“熬时间”来提高总单量和熟悉路线及路线上附加的商家、小区信息等以实现“旧单”积累,提高身份等级来获取高单量;二是在增加“新单”时有选择性地抢配送地处于一条直线上的运单、近单、轻单等。在至商家处取餐过程中,遇到商家卡餐情境,女性单王骑手或是采用性别气质引发商家同情;或是依靠主动攀谈、发挥交际作用来示好商家,建立与商家的情感联系;或是主动帮助商家保障配送中商品的质量等劳动行为,提升商家对其的好感度,促成商家尽快出餐,实现商家与骑手的双赢。在递送给顾客过程中,为了达到准时率和好评率要求,女性单王骑手充分利用多种场合对顾客进行情感劳动;积极顺从顾客配送之外的要求来降低差评率。在独自配送的劳动过程中,女性单王骑手更加注重自身安全,更加注重身体上的忍耐,并与男性单王骑手同样经历着心理上的隐忍。在配送劳动之外,女性单王骑手采取了展示年轻积极能干的女性形象和互帮互助的劳动策略来融入男性骑手群体。通过以上劳动策略,女性单王骑手顺利打破了来自算法的主要职业性别隔离和工作场所中男女骑手的藩篱。

从实践上来看,首先,女性单王骑手的微观劳动实践与许多传统蓝领行业的女性工人一致,都显现出女性在男性秩序下打破职业性别隔离谋求工作认同感的现实。但是,她们更容易遭受性别刻板印象的影响,也更容易遭受来自男性同行、女性商家、亲属好友等的不平等对待,更难以获得社会的广泛认可,从而产生性别气质焦虑。因此,女性单王骑手通过做男性骑手的“师傅”、成为单王骑手来获取工作认同感,证明“哪怕是个女生也可以做得比别人好”;也曾有女性骑手在工作中受到了男性顾客的性骚扰和“差评”威胁。事实上,女性骑手遭受的性别歧视更加隐蔽。很多时候性别歧视并非以公然表达的形式,而是通过更加隐秘和微妙的形式呈现[29](P318)。在笔者调研阶段,男性骑手普遍否认歧视女性的现实,但是女性骑手依旧遭受了同行男性骑手关于“挡道”的言语歧视,遭受了“与站长关系好”等利用不正当途径获取单量的歧视。而站点女性骑手仍为少数且流动性较强,女性单王骑手难以形成同行姐妹圈子来排解心中郁闷。新冠疫情之下,越来越多的女性为了兼顾家庭和工作进入骑手行业。要真正使外卖配送行业发挥女性就业蓄水池的作用,不仅需要为女性开放骑手岗位,更需要消除骑手行业中的职业性别隔离,减少性别刻板印象,通过政策途径为女性骑手提供与男性平等的工作环境,保障女性骑手作为职业性别少数的合法权益,让女性骑手拥有更好的劳动条件,实现劳动成就。

其次,基于外卖配送平台算法,女性骑手需要不断完成配送平台按照骑手能力画像派发的运单,才能提高原有等级和单量。女性骑手一方面可以通过算法逻辑来获取高单量,另一方面也会深陷算法逻辑下的配送压力、交通风险与“资方赶工游戏”,使女性骑手不断地将时间付诸配送行业中,无暇顾及工作之外的生活,违背了大量女性骑手加入外卖配送行业的“自由”初衷。为了避免女性骑手尤其是女性单王骑手在算法逻辑和资方排行榜游戏下成为“配送机器”,需要减少算法逻辑陷阱,还女性骑手以自由的工作时间和安全轻松的工作环境,促使其更多挖掘自我在外卖配送行业中的价值。

在理论上而言,现有研究较少关注女性骑手尤其是女性单王骑手的劳动过程和策略。在笔者的研究中,女性单王骑手得以获得高单量来自于其劳动过程的高质量。但是,笔者研究的女性单王均为未婚未育状态,她们在公共领域有更多的机会去采取劳动策略。在21位骑手中,30岁及以下的男性骑手多以自我为中心工作,只求“钱够花就行”,30岁以上的男性骑手多出于家庭压力不断跑单,其中不乏像本文中3位男性单王骑手这样的佼佼者;而30岁及以下的女性骑手出于自身负债压力或是异地生存需要而跑单,甚至成为单王,30岁以上的女性骑手则出于贴补家用跑单。可见,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骑手劳动实践存在着一定的动机差异。已有研究揭示出男性骑手多出于家庭压力增加劳动时间并进行情感劳动以满足平台规训,那么,当这批女性单王骑手进入婚姻和家庭等私人领域面临家庭与工作的权衡时,其劳动策略是否会发生改变?这对她们的工作成就会产生什么影响?女性骑手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这些问题都亟须研究者展开相关研究,为与女性骑手有相似境遇的女性快递员、女性网约车司机等行业的从业女性打破职业性别隔离,拓宽女性职业发展空间提供一定的理论和经验借鉴。

参考文献和注释略

本文来自《妇女研究论丛》2023年第2期

《妇女研究论丛》是由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主管、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和中国妇女研究会主办的全国性学术期刊。1992年创刊,1999年成为中国妇女研究会会刊。

本刊为国家社科基金资助期刊、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来源期刊(CSSCI)、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核心期刊(HSSCJS)、全国中文核心期刊(CJC)、中国核心学术期刊(RCCSE)、中国科技核心期刊(社会科学版)、中国人民大学 “复印报刊资料”重要转载来源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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