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教父”被围剿后十年:铁打的流量,消失的流水线(下)

发布日期: 2023-06-13
来源网站:new.qq.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流水线, 福兴, 发型, 工厂, 东莞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压迫行为

  • 2010年前后,针对杀马特的“围剿”从线上发展到线下,导致杀马特文化被冠以“低俗”、丑化的标签,家族的各大QQ群和贴吧被解散,落单的杀马特甚至在现实中被陌生人殴打,剪去头发。
  • 杀马特失去了时代的注视,消失于大众的视线中,具体年份指向2013年。
  • 杀马特为何消亡?罗福兴认为可能和交不到女朋友也有关系,因为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这样的发型不再吸引女孩的注意了。
  • 罗福兴已把杀马特发型剪成短发,失去发型自由,他再度漫无目地漂泊于工厂和美发店之间,美发店的工资不高,缺钱的时候他就会去工厂,但往往待不了几个月又跑出来。
  • 杀马特从大众的视线中渐渐消失了,但亚文化迎来前赴后继的新鲜血液,杀马特失去了时代的注视,但罗福兴能带来流量,是出于人们的怀旧和猎奇心理。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潮新闻客户端 文字 潘璐 黄小星 视频/摄影 倪雁强

2010年前后,一场针对杀马特的“围剿”从线上发展到线下。以引发审美不适出发,杀马特文化被冠以“低俗”、丑化的标签,家族的各大QQ群和贴吧被解散,落单的杀马特甚至在现实中被陌生人殴打,剪去头发。与此同时,工厂不再允许留着杀马特发型的工人进入,庞大的机器面前,这群打工者毫无反抗与议价的能力。杀马特从大众的视线中渐渐消失了,具体年份指向2013年。

十年之间,当杀马特以纪录片、以短视频,或者以罗福兴的方式再次进入文化视野,罗福兴觉得,自己已经永久缺失了杀马特中的一部分。就像曾经的流水线与流水线上的产业工人,与杀马特渐行渐远。

大浪淘沙

“一开始我觉得这东西特别傻,看着很非主流、很奇怪、很另类,长大后接触了一些亚文化街头文化,我现在理解到我们中国本土也有这样的东西。”5月上旬,上海。95后的服装品牌Beaster主理人波波,这样解释此次邀请罗福兴联名的原因。

这批T恤、衬衫、徽章……将在6月中旬上线,穿过轰轰烈烈的618购物大促,获得客户真金白银的检阅。

5月,罗福兴在服装品牌拍摄现场。

拍摄现场,小天给00后上海女孩做发型时学到了一个新词:亚比文化。这位来帮罗福兴吹发型的东莞石排镇名流美发店老板,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在嘈杂的乐声中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们:“亚—比—文—发……”

大浪淘沙,亚文化迎来前赴后继的新鲜血液。杀马特失去了时代的注视。“我印象中,杀马特似乎是郊区工厂文化在时代星空中划过的唯一一颗流星。”有网友发帖说。

2016年,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教师李一凡一度找不到一位“真正”的杀马特,参与他筹拍的杀马特主题纪录片。直到他搜索到在2013年宣布退出杀马特家族的罗福兴,希望他能帮忙寻找。

那时,罗福兴已把杀马特发型剪成短发,收起嵌满铆钉的衣服和破洞牛仔裤。失去发型自由,他再度漫无目地漂泊于工厂和美发店之间。美发店的工资不高,缺钱的时候他就会去工厂,但往往待不了几个月又跑出来。“工厂太累了”,他不愿意被困住。潦倒时,他就在网吧里冲泡面度日。

罗福兴跟着李一凡,走访了十个以上城市。纪录片访谈了67个杀马特,最后命名为《杀马特我爱你》,放映时引发轰动。

这部片子成了罗福兴生活的转折点。他穿上黑色衬衫,戴一副单片眼镜,把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以“失落”的,或者“洗心革面”的杀马特形象回归公众视野。

一度剪去长发的罗福兴。

与李一凡的接触,让罗福兴第一次想要迫切地提升自己,从社会学、政治学,或是商业的范畴,“他教我怎样去认识城市、认识农村、认识城中村,包括人际关系和互联网之类的”。他开始想弄清楚自己的生存环境,或者说,清晰地活着。在精神上,他与曾经的杀马特渐行渐远。

2016年,因为拍摄《杀马特我爱你》纪录片的契机,小天结识了罗福兴,“当时的他已经不是杀马特了,”小天看到的罗福兴留着短短的平头,坐在店门口台阶上,不怎么说话,看上去自卑而内向,和普通理发店小弟没什么区别。

“真正的杀马特是很吊很牛X的,就想跑到街上去展示炫耀,但他不会。”杀马特早已风光不再,现在来到小天理发店里的工人们,基本都是洗头和剪头。偶尔有一两个来做杀马特发型的,也是为了直播或拍视频。

杀马特为何消亡?今年5月的谈话中,罗福兴突然蹦出一个新的视角:“可能和交不到女朋友也有关系?”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就像更早之前在草坪上吟唱民谣或者朗诵诗歌的文艺青年一样,这样的发型不再吸引女孩的注意了。罗福兴不会用社会学视角,看待某种文化符号与性资源的挂钩。他想,凭借捣鼓几个新鲜发型就能吸引女孩来加QQ的年代过去了。

5月,罗福兴在服装品牌拍摄现场。

他也不再是12岁时站在比人还高、还贵重的注胶机前躲避着监察的孩子;不会再为了请女孩儿去溜冰场玩耍、给游戏装备氪金捉襟见肘。曾经强烈的、想要被看到的欲望,如今,也在聚光灯和互联网时代的流量大潮下变得“不稀罕了”,甚至,“杀不杀马特的,我也不在乎了。”

采访中,罗福兴不止一次提到“家族的温暖”。他拍摄过一条视频,内容怀旧:摇晃着平头、穿连帽衫的曾经家族“大伯爵”迎面走来,他难以置信地质问对方,“你曾经桀骜不驯的发型哪去了?”对方回答,“我要去奋斗养家了。”

片子结尾,罗福兴说,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希望你们以后越来越好。但现实中的他已不再用QQ,和家族成员也淡了联系,“没必要了,我现在还去搞这个干嘛呢?”

如今,他成了小天的固定客人。“我收费,他自己拿个手机在那里录,”小天留着一头规矩的黑色板寸,他按照罗福兴的要求吹着头发,但拒绝在他的短视频里出镜,完成解开围布的转场。

他觉得很尴尬,甚至很丢人,“如果我儿子弄这样的发型,我肯定会揍他。”

小天觉得,杀马特在如今意味着“过时”和“土味”,罗福兴能带来流量,是出于人们的怀旧和猎奇心理。他羡慕罗福兴能够放下包袱,张扬而自信地出现在镜头前,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或者这也是他的一种伪装,他知道要在什么人面前怎样去表现自己。”

小天最后为罗福兴下了一个判断——

“他也算是一个合格的演员。”

流水线

结束拍摄工作后,罗福兴从上海返回东莞。抵达广州白云机场时已是傍晚,他盯着停机坪上明亮如昼的灯光,念叨着“看着窗外的光,分不清是路灯还是太阳”的歌词,随后转过头反问:“你看,我也可以是一个诗意的罗福兴对吧?”

半年前,罗福兴在东莞石排镇租了一间一百来平的小公寓作为自己的创作地。小区右侧的方框门,紧挨着工厂宿舍。从客厅窗户望去,是一片密密麻麻盖着斑驳铁皮的灰白厂房。

在这里,人被厂区和门面窄小的出租公寓包围,加工机器沉闷的轰鸣声像是城市血液流动的声音。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

2010年,小天和几个老乡在石排合伙租了一间门面开理发店。“东莞是年轻化的城市,虽然现在人口已经流失了很多。”他听不懂本地形形色色的语言,感觉自己像是“出国了”,又像是从原本打工的一线城市回到老家农村乡镇。当时,这里的工业建设已经很成熟了,但鱼龙混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淡漠。大家都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对陌生人的问路回应以警惕的眼神,把包包在腋下夹得紧紧。

阿梅来到东莞,则要更早一点。她是湖南永州人,2008年高中没读完就和老乡跑来东莞闯荡,辗转在大大小小的电子厂、五金厂和线厂里,父母则留在老家的工地打工。

我是在一家五金电子厂外见到的阿梅。她穿一件黑色短袖,外面罩一件遮阳衣,配上浅色的牛仔小脚裤,带着晒斑的脸上笑容亲切,热络地问我是不是也想进厂找工作。

因为男友在石排的手办模具厂上班,阿梅也在一个多星期前从横沥镇来到这里,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或是因为车间环境糟糕、充斥着异味和噪音;或是因为底薪极低,需要靠低廉的加班费来增加薪水。尽管在我和阿梅的“求职”过程中,这两者都是工厂的常态,电子厂的底薪通常在1900元到2200元之间,只是阿梅和男友房租的两倍。“暑假工都还没来,就这么难找工作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东莞石排镇街头张贴着的招工广告,2000元左右的底薪是常态。潘璐 摄

我问阿梅,现在还有没有在东莞见过杀马特。她有些错愕地笑了笑:“哪里还有,抖音上估计是拍段子的。现在严格一点的厂,有纹身都不让进。”

她用手在自己乌黑的马尾上方比划出一个滚圆蓬松的爆炸头,模拟曾经的杀马特发型。那时,顶着一头杀马特发型的阿梅,最快乐的时候是下班之后,用小半个月的工资在迪厅点上一杯饮料和小食,那种热闹和快乐的氛围,让她觉得自己不像个机器人。不像现在,“都是园区,人都蛮压抑的,出去也消费不起。”

从2013年开始,杀马特在线上线下同时被围剿。在工厂“无不良形象”的要求下,阿梅们穿上厂服、戴上厂帽、挂上电子工牌,再次进入流水线。

“可能现在的人都不喜欢交流了,都自己赚自己的钱,下班就完事。”阿梅看不到被制度和规则结结实实裹住的同事的面孔。渐渐地,阿梅再次变回那个沉默的机器人,她甚至担心自己有一天被真正的机器取代。

闷热的下午,在骑着电动车转了几个工业园后,阿梅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叩门。我和阿梅站在电子制线厂的保安室里,保安是阿梅的老乡,他指着监控画面上黑白的图像,穿着统一厂服的工人们在监视器下低头处理着一排排庞大的数据线,面容模糊不清。

2023年5月,东莞,罗福兴租住的公寓对面,一栋电子厂工人宿舍楼。潘璐 摄

和在厂里待几个月就想跑出来的罗福兴不同,阿梅在一个厂最久待了五年。“你在厂里待久了,你就不会想离开厂了。不进厂能做什么呢?”她反问我。

尽管阿梅发现,近年来,不少制造业工厂从东莞向外迁移,隐藏在各大品牌后的小代工厂将工资越压越低,时不时的变相裁员和标准化的精密机器,让这份工厂的“稳定”岌岌可危。但阿梅无法离开工厂,她在低端制造业的流水线上待了十几年,失去了学习新鲜技术的机会和时间;她无法回到家乡,也从没奢望能在一二线城市立足。与此同时,年轻人也在抛弃流水线。他们宁可送外卖、摆摊,或者开滴滴、当主播。只是对阿梅来说,工厂还至少有一份能预期的收入。

我和阿梅从保安室出来时已近傍晚,废弃厂房外的围墙上,少儿篮球培训班的招生广告牌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阿梅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回复招工中介的消息。“结婚生孩子什么的,没想过,我感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打一辈子工。”阿梅说,“进厂一辈子都不可能赚钱的”。

偶尔,她和罗福兴,或者说自己的杀马特年少,会在短视频的世界里重逢——刷短视频,是如今她在超长工时之外唯一的消遣。她曾经刷到过罗福兴开理发店,记忆里的杀马特,在短视频的瀑布流中复活,喧闹而自由,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她并不知道罗福兴身上杀马特创始人的标签,只是觉得,他不再进厂挺好的。

罗福兴也鲜少在这个更迭迅速的园区再见过他的工友,或那些曾经的“杀马特”成员。多年没见面的同村发小,曾经找罗福兴借了几次钱,几百、几千都有,说是还不起花呗。罗福兴想起两人小时候挨着门长大,一起翘课去网吧,没多问就借了。他们没有多寒暄彼此的近况。他听说发小原先在的富士康搬离了深圳,不知道如今,发小又去了哪里的工厂。

为了配合联名款上线,罗福兴和另外几个说唱歌手上线了一首新歌,名字叫《洗剪吹》。他在评论区留言:“以前在工厂的时候,我就跟我爸妈说我有成为歌手的潜质,他们都不信,叫我好好打螺丝。”

歌里唱着:

“有几个月,却离梦越来越远,Beaster遮住我在大城市的眼泪,

叼一根烟杀马特,不是男主角,

可不管怎样,飞翔头上的是太阳,

褪掉了三原色,流水线的海洋。”

编辑 删除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