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一位诗人,去送外卖

发布日期: 2022-11-23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在人间living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计兵, 妻子, 父亲, 生活, 昆山
涉及行业:服务业, 外卖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

  • 骑手王计兵在跑外卖的间隙写下短诗,被收录于诗刊并被公众知晓,成为一位诗人。
  • 王计兵以底层劳动者的身份写作了三十年,经历过发痴、放弃、隐忍,直到被公众知晓。
  • 王计兵从小身体羸弱,经历过捞沙、做木工、开翻斗车等苦力工作,但始终坚持写作。
  • 王计兵的梦想曾被父亲烧毁,但他在结婚后放弃了投稿,回归正常生活。
  • 王计兵曾经捡过垃圾,摆过地摊,以小生意为生,但依然为生计挣扎。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因为《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骑手、超市老板、捡过破烂的劳动者、沉默的儿子和父亲、偷偷写作的丈夫,终于成为了一个大家知道的诗人。

2019年,骑手王计兵在跑外卖的间隙在手机上写下这首短诗。随后,它被一本诗刊收录,被一位作家放进一本骑手题材的书,逐渐为人所知。今年8月,前媒体人陈朝华把这首诗转发到微博,浏览量过千万。源源不断的媒体、出版社找上门,王计兵“走红”了。

颠簸的一生,似乎终于得到了转机。他今年已经53岁,在大部分媒体的塑造下,他是一位写诗的外卖小哥。这让他感到一些欣慰,叫他“小哥”让他感到年轻。但他也不完全认可这个称呼。百度百科上,与王计兵有关的词条只有两句:“中国外卖员”,“王计兵在工作之余写了3000多首诗”。外卖只是他摇晃的生活里的一个侧影,他以一个底层劳动者的身份写作了三十年,发痴过,放弃过,隐忍过,直到被公众知晓。

最近,他频繁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窘迫。他感慨时间的奔腾,“人们总说时间像流水,抓不住。我说不是,是人像流水,时间抓不住”。这句辩驳也恰似他和他的诗篇的关系,人们总说生命如诗,但对王计兵,是诗和文学,构成了他的生命。

王计兵从小身板小,永远坐在讲台下的那张课桌。父亲担忧他身体羸弱,在初二时送他进了文武学校。半天学文,半天学武,王计兵在那里学会了翻跟斗。呆了两年,家里没钱继续供了,他就这样辍了学。1989年,王计兵和二哥一起去沈阳做木工,三块五毛一天。

在工地里,所有工友年龄都比他大,回到宿舍,大人的话题是男女情爱,他插不上嘴。宿舍里孤零零点了盏灯,王计兵望着天花板。

孤独让他开始寻找朋友。下了工,他去附近的公园练武,发现了旧书摊。他开始每天去书摊看书,,一待一两个小时,看金庸和古龙。“每次读到节骨眼上,大侠抽出了刀,要不要杀这个人,这个人命运会怎么样,会不会死掉,但时间没有了,要回工地了。”像灰姑娘一样,到时间就要离开那些美梦。第二天再去书摊,没看完的书被人买走了。他对情节恋恋不舍,回到宿舍,他给那些没看完的故事编剧情,续写那些小说。那算是他最早的写作。

一年后,王计兵回徐州老家帮父亲捞沙。那是他迄今干过的最苦的工作。捞沙要走船,船至河中,人跳进去,浸没三分之二的身体,踩着砂石,拿一个铲子般的工具捞起沙子,倒进船身,运到岸上卖钱。

那时候,父亲在山坡上给王计兵盖了个小草房,王计兵晚上就回那住。每次捞完沙,皮肤都会变得非常软,仿佛风吹过就能划破。每个手指和脚趾都渗着血,睡觉要拿枕头垫脚。

天亮就起来劳作,天黑就回去睡觉。王计兵渐渐发现,自己“有思想”了。在封闭的农村里,他有一种巨大的不满足。晚上,他在草房里写日记,写他发现的农村的荒唐事,哪个家族发生了矛盾,哪些地方让他失望。写完了一本,换另一本。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些日记和小说差不多。

一投即中。他写了第一部反映苏北农村现实问题的短篇小说《小车进村》,发表在郑州的文学刊物《百花园》上。这点燃了他的野心,那时,他很确信自己想当个作家。第二年春天,王计兵正式开始写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依然是以村里的人和自己经历的事为原型。

那样的写作毫无疑问是场酷刑。白天劳作,浑身是伤,浑浑噩噩,晚上又沉陷到文字里。有时候,王计兵甚至不吃不喝,写到天亮。创作的最后阶段,他要誊写草稿,一个字都不能出错,极度紧张。他照镜子,自己的颧骨已经凸出,整个人瘦得和柴火一样。

11月,当他写到主人公丧父守孝时,他去镇上买了一身白裤白褂,打算穿着写稿。在路上,他遇到村里的一位奶奶,被她边打边骂。这个事儿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等他劳作结束,回到小山坡,发现地是平平整整的,草房没了。他蹲下来寻觅已经写了20万字的书稿,只找到了被烧毁的黑色纸屑。他没有说话。他的梦被烧毁了,“生活没意思了。”

1993年,王计兵认识了妻子,并且和她热恋,恋爱的心情很快替代了失去写作的荒芜感。和妻子提婚之际,王计兵向父亲承诺,自己再也不投稿了,要回归一种正常的生活。

今年,当王计兵和妻子坐在电影院看电影时,不约而同想起了1993年他们在新疆砌土坯的回忆。王计兵说,电影里面俩人砌的土坯很毛糙,而自己一个人就能在十分钟内垒两个。“我做的土坯边缘光亮,当地人排着队找我做。”王计兵当时还年轻,体力好,为了赚钱,还去哈密抬木头,一根木头二三百斤。每次抬完,肩膀上都留下一根根毛刺,需要让妻子帮忙挑出来。

在新疆打工打了一年,妻子怀孕,他们离开新疆,回了老家。有了孩子,是时候和父亲分家了。他们拿了一袋麦子走,住在爷爷做的老房子里,房子很破,墙是土堆起来的,房顶是草。王计兵又开始想生存的问题。

他学会了开两米高的翻斗车,去山东给砖厂干活。这一去就是七年。日子同样非常单调。十三个人的车队到了晚上就打麻将,四个人一桌,共三桌,还剩下一个多出来的人,就是王计兵。

孤独倒是其次,开翻斗车的司机要面对更严峻的问题。“开翻斗车没有不从上面翻下来的。”最危险的一次,王计兵掉到一个土坑里,四周都是陡壁,他爬上土坡一蹬,车正好从脚边翻过去了。

整个七年,车队意外身亡了三个弟兄。第一个独自外出时出了车祸,第二个弟兄开车时横穿马路和一辆大货车相撞。第三个就在王计兵眼前去世的。千禧年的冬天,土地结了厚厚一层冰。那天砖厂的土堆得二三十米高,翻斗车排着队一个个上,其中一辆经过时,翻了。

王计兵和两个弟兄赶紧下土坡搬车。三个人爆发了力量,把车掀了过去。王计兵先看见了一个水箱,下面是果冻一样的脑袋。

第三次事故后,车队里的队长说,“咱们别干了吧,这也不是养家的事。”2002年,车队解散。接下来干什么?那年他33岁了,没文凭,没技能。他想起二十岁出头时,1993年,在新疆甘草湖边,看见打工的人们混在一起走向远方,最终模糊成一个点,消失在视野尽头。他那个时候想,自己不要成为人海中消失的那个。但人到中年,他依然在为生计挣扎。

第一次捡垃圾是摆地摊期间。到了昆山后,他去了很多家厂应聘,但没有人要他。年龄大,没经验,这都是问题。他想做点小生意,“也不用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找工作了”。

带来的500元,大部分用来租房和买家电。剩下的,用50元买了辆旧三轮车,30多元买了块彩色塑料布,剩余的钱全去批发市场买了袜子、手套和鞋垫,几毛的成本卖一元。摆在厂区外的地摊很火,但本钱少,货品少,38码的鞋垫卖完了,再有人来买,就没了。他想到了收废品。没生意的时候,他踩着三轮车到处看,见到有饮料罐子就捡起来。第一年,他靠这样攒了2万元。

有了这笔钱后,他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旧书。他从昆山图书馆的折扣货架买了书,还买了正版碟片来出租。这门生意“比较赚钱”,一天能赚200多元。更关键的是,过去流连旧书摊的少年,成了旧书摊的老板,他能名正言顺地看书了。

稳当的小老板生涯好景不长。摆摊两个月,王计兵被举报了。一个早上,王计兵在摊上看书,执法人员把碟片和书收走了,一干二净。

摊位没了,攒的积蓄也没了。一贫如洗后,他又重新捡破烂,这次,他把它当成了主业。对他来说,捡垃圾像是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只要肯吃苦,就能攒到重新站起来的那点钱。不到3个月,王计兵又把地摊摆了起来。

捡破烂甚至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回,一堆小姑娘和小伙子围成一个圈在草坪上休息,里面是好几个空的饮料罐子。但如果直接去捡,要从别人身上跨过去,显得不好意思。王计兵心生一计,他和小年轻们说,“你们胆挺大啊”。

在昆山的头几年,日子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朋友也少之又少。这些经历教他学会了享受孤独。每年回老家,他会一个人到沂河边上的山坡躺着,什么事也不干,把在外漂泊的经历走马灯似的回顾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他又回到了那个捞沙少年的身体里。

1993年,在新疆打工时,他一度动摇过对父亲的承诺。他在纸上写下一些描写新疆的短句,视作一种炫耀,读给新婚的妻子听,希望得到嘉奖。第一次,妻子夸他写得好,第二次,妻子说“挺好”,有些敷衍。等到了第三次,妻子把手里的盆子一摔,表现得很不高兴。

王计兵明白,妻子和父亲一样不喜欢他写作。“第一浪费时间,第二活得不像个男人”,对妻子而言,写作是过分女性化和无用的东西。那之后,王计兵再也没有在妻子面前写过东西。他告诉自己,“父亲还可以躲,我可以一、两个月不和他说话,但妻子是最亲密的人,你要给她一辈子的生活,你要带给她快乐。”

在和生活搏斗的日子里,那个年轻的有痴病的小作家好像离开了。但实际上,一旦有充分的自由时间,写作会重新浮现,带给他片刻的激情和活力。在新疆,他还是偷摸着写一些东西,写完就立马销毁。

在山东开翻斗车的日子,12个人打麻将,他就一个人靠在墙角,不吵别人,也不被别人吵。每天他都写一篇文字,“和强迫自己差不多”。砖厂里有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总爱在砖窑没有封顶的敞口睡觉,到了晚上,他就爬起来演讲,因为喜欢讲国际局势,大家都叫他“部长”。

有一次,王计兵把这个“部长”写进了顺口溜里,读给大家听,大家都乐得不行。从那以后,王计兵也时常被叫“部长”。后来他把写好的东西念给大家听时,车队里的人都会起哄:“部长要念书了!”

那种写作是排忧解难的,它的过程比目的重要。写完的文字,第二天就被扔到灶台里,当做引火的燃料拿去开灶。“念完了,这篇文章的使命就完成了。”偶尔有一些晚上,他没写东西,第二天下厨的人就会问他,“哎!我的引火柴呢?引火柴没了!”

来到昆山后,和妻子在一块,写作和阅读又成了打游击。偶尔在地摊上,王计兵会抽空看看书。即便开了旧书摊,他也不敢在妻子面前阅读。也仍旧在写,写完扔了就是。

2004年前后,王计兵和妻子实在没钱交房租了,在河边搭了个棚住,他已经没钱买纸了。他把文字写在收来的旧纸箱上,写完就把旧纸箱打包卖了。

那些文字从来未曾留下,但“慢慢烙在骨髓中”。在河边,睡在木板上,他还是会想起他作家的梦。那是“生活中的一个梦,它是一种虚幻的东西,但梦是生命里真实存在的,尽管它是一个幻觉,但你不可能把它剔除出去。”

他把生命想象成黄瓜,写作就是插在地里那根辅助黄瓜生长的竹竿。“没有这个架子,黄瓜是匍匐在地上的,它也结黄瓜,但这个黄瓜一面是绿的,一面是黄的。它并不健康。”

还有一种更加直接的理由。那种愉悦的感觉,让他感觉到快乐,忘记了苦痛。有时候“顶风作案”、偷情般的写作,“还有点刺激”。

2008年,王计兵开始上网,在QQ日志发自己写的东西,但那个东西是什么,他也说不明白。大多数时候,只是纯粹的一段话,比如想母亲时,他就把母亲推磨的场景写出来。有一天,他把这些场景描写发给一个QQ好友,那位朋友告诉他,你在中间断一下句,这就是诗歌。

从前,王计兵只知道汪国真的诗,“尾字押韵,像一首顺口溜一样写下来”。他觉得很新奇,“诗歌,很高大”。他想让自己写的文字往高处走,就开始练习写那种断过句的文字。第一首诗,他写的就是母亲,和小说一样长,里面还夹杂两段顺口溜。“想到哪就是哪。”每写完一首,他就上传到QQ空间。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最早,他的诗“写得不伦不类,都是空谈”。但他并不着急,他告诉自己,如果过了一年再重看过去的作品觉得幼稚,那就是有进步。

这样自我满足式的写作悄悄坚持了8年。2017年,他又注册了一个新的QQ号,彻底抛弃了过去那个幼稚的不成熟的“诗集”。现在这个QQ空间,有1000多篇日志。

2004年,王计兵靠第二次捡破烂的积蓄又重新做回了生意。在新建的菜市场,他租了三间店面,还第一时间领了营业执照。他们一家住在店里。起初,三间店面里一间做商铺,两间生活起居。后来,商铺扩大到两间,“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小,经营的空间越来越大了。”

日子终于越来越好了。几年后,王计兵在一栋打工楼里租了第一家店面,开起了超市。他开始操心起更具体的问题,比如孩子上学的问题。

儿子上初中时,昆山这座外来人口集聚的城市开始推广积分入学。王计兵是外地人,积分不够,儿子就没法上学。那年,一大堆家长去教育局讨说法,他也混在其中。在窒息的人群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难受。回家,他写了《鸟人》:

生活当然还有各种无奈。在超市,一位农民工脸红得和猪血一样,哭诉孩子出事了,但是老板一直拖欠工资,“拼死命干一点活,钱要不来!”

生活经验的丰富,和他向来敏感的情绪,打磨着他的文字。在诗歌论坛上,“末班车”(王计兵的网名)变得越来越有名气。在现实生活里,王计兵掏光积蓄在昆山买了一套商品房,他给儿子报了国际学校,一年学费5万元。

2017年,一位网友把王计兵推荐给了徐州市作协的副主席杨华。杨华加了他微信,和他聊了很久,劝他把诗投给诗刊《绿风》。王计兵在犹豫,他心动了,但又觉得这是背叛了父亲。他安慰自己,把这当成做了一件坏事——他这辈子从没干过什么坏事。当晚,他把自己写的诗投了出去。

诗一投即中,和多年前投给《百花园》的小说一样。那种感觉被串联了,但他不能张扬。样刊寄过来那天,他把刊物藏在了自家超市仓库的货柜中间。心里隐隐有种负罪感,但压抑的写作热情又重新点燃了。紧接着,就是不断地写,不断地投。样刊一本本地往家寄,王计兵分着地方藏。他不清楚妻子知不知道这事儿,枕边人大概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是让我去偷偷抽了一颗烟”。

加入市作协的条件是作品登上四本省级刊物。那年,王计兵轻松达标。一年后的春节,他回到老家,和父亲聊天时接到电话,通知他入选徐州作协。他心跳得很快,那一年他已经50岁了,但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声音很低,挨近父亲说,“我现在又写作了,已经加入徐州作协了。”

他知道,父亲把这当做是一种荣耀,儿子在时隔多年后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做父亲的其实一直都在责备自己。“他认为他亏欠了我,毁掉了我的一生,其实是我亏欠了他。这件事情像沙子一样,一直在我心中,随着年龄滚动,最后变成压在我心口的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卸下了。他把自己的诗播放给父亲听,父亲没有评价。但那天夜深时,经过父亲的门前,王计兵听到里面还响着念诗的声音。在他投稿的诗里,第一首就与父亲有关。他写过的一千多首诗里,有两百多首都是关于父母的。加入作协那年,父亲去世。守灵的七天,王计兵给父亲写了46首诗。

直到现在,王计兵还把和父亲的聊天框置顶。每天,他在这个对话框里写诗和念诗。他以此来怀念父亲。他深信着一点,人真正的死去不是肉体冰冷,而是被遗忘。

就在前年,母亲也去世了。王计兵遗憾的是,自己的那么一点称得上的名气,在父母晚年甚至离世后才姗姗来迟。现在,他每次回徐州扫墓都带上一些奖杯和诗刊,烧给父母。

被烧毁的诗篇在坟头上飘扬。他这辈子烧过很多文字,和以前故意烧毁的那些相比,燃烧的诗篇意味着告慰,惭愧,和存在。

2018年前后,因为网购的风靡,王计兵超市生意陷入冷淡,捉襟见肘的感觉又占了上风。银行卡没钱,下个月房贷哪里来?他开始负债,“越陷越深”。

他在这时发现了送外卖的生计。骑上电动车,从早上十一点跑到晚上十一点,同时兼顾自家超市经营。这一年,他49岁,在骑手里属于高龄。

送外卖激发了写诗的新灵感。几年前,他在拆铁皮时刮伤了小拇指。为了省钱,他去了家小诊所,结果小拇指后来就不能动了,只能僵硬地弯曲着。

成为骑手赋予的东西比他想象得更多。2020年,外卖平台搞了个外卖小哥才艺展。王计兵挑选了20首诗发了过去,得到300元奖励。平台把它的诗发到了网上。

那之后,有媒体关注到了王计兵,登门拜访。记者进门跟王计兵说,“我过来采访你,不是因为你的生活或者你的写作。”记者继续说,“我们觉得你很励志,是个新闻点。”王计兵心里明白了,媒体原来只是关注反差,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竟然是个诗人,“他们不关心你写得怎么样”。

但王计兵还是感到感激。脱下蓝色的骑手服,王计兵开始在一些诗歌颁奖现场频频现身。在海南,他拿了某个诗歌金奖,得到3000元奖金,他自己添了2000元给妻子买了一件衣服。妻子很高兴,从那以后,她不再对王计兵的写作表示不满。

生活好像终于给了这个苦命的男人一些回响。那个最让人们熟悉的代表作《赶时间的人》就在这期间被写出来的。一般情况下,他写的诗会反复地改,但那首诗,他反复看,觉得没有任何问题,“站得住”。

陈朝华的那条微博获得了超过1300万的流量。几家出版社联系上了他,但他选择了最先关注到他的那家。媒体也一家一家的造访。在一次采访中,有记者问他,“外卖骑手辛苦吗?”王计兵顿了顿,笑着说,“外卖骑手是我干过最轻松的工作。”

10月,在昆山,王计兵穿着校服外套,里面搭了一件衬衫,骑着电动车出来接我。那辆电动车有手机支架,手机里面是微信界面,头几个群聊名称都是和文学、诗歌相关的。他家客厅的一角放着捡来的书架,上面摆放着满满的杂志刊物,里面都有他的诗。

只是生命的时钟已经走了大半。回到家,他把扣到最高的领子纽扣解开,一枚鹅蛋大小的肿块跳脱了出来。今年他觉得甲状腺肿了起来,去昆山二院检查,肿瘤是恶性的,医生让他到上海去继续看病,王计兵没有理会,一声不吭地回了家,谁也没有告诉。今年有一天,王计兵劳累过度,一夜醒来,发现脖子上的肿瘤更大了。他这才又去了医院,查出来肿瘤是良性的。

他的记忆力也在肉眼可见地衰退。年龄像潮水涨起来,记忆就像沙粒一样被冲散。他会经常忘记谁在自家的超市赊账了,所以他当即要拍下照片然后用微信发给妻子。他开始忘记那些事情发生的具体年份,儿子上学是几几年的事情?他要掰着手指头倒着数。是哪一年回的老家捞沙?什么时候在河边搭的棚子?这个也得想一想。

但回忆变成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喜欢流泪,想到逝去的父母就会止不住哭泣。有时候在超市看店,没有生意,他就呆呆地想爸爸妈妈,想着想着就哭出声音。他告诉我一个秘诀,只要有人突然进超市买东西,就假装打哈欠,这样谁都看不出来自己在哭。

他时常感慨是什么让他走到了今天。或许是苦难里的一束光,让他对人间保持着最大限度的信心,对握住笔写下去还有一种期望。他永远无法忘记,他和妻子在河边搭棚住的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王计兵安静躺在木板上,突然间看到隔壁房子的阿婆拿着手电筒照着自己,“害怕我们被河冲走了”。那束隐喻般的从高处照下的光芒,它带着希望和热气直击了他的心脏。要活下去,要写下去。

因为疫情,今年有三个月,王计兵都住在超市里,如果被封在家里,就没办法出来赚钱了。外卖的配送费今年也下降了,钱越来越难挣。被外界关注后,他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主要还是精神上——写诗发表给他带来的愉悦和成就。在经济上,他还是头疼。

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爸爸。去学校开儿子的家长会,他急得连外卖头盔都忘记摘,后来想起来,“这样对儿子是不是不太好?”但好在儿女都以他为傲。儿子上高三的时候,发了一条朋友圈,里面是王计兵的诗,儿子说,“我老爸的诗真绝!”女儿有时候和朋友打电话,看到王计兵在采访,也会告诉朋友,“我们小点声,不要影响到我爸爸采访了!”

笨拙的人还会写下去,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爱。他写过一首诗,叫《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那首诗来源于一个平凡的午后,邻居送来了不要的旧沙发,妻子和王计兵忙上忙下装点旧沙发:

“我始终认为,我今天付出的善良,生活会还你。哪怕你什么都没得到,但是活得很坦然。”1992年,23岁的他想成为一名作家。他听说作家们写作桌子上都是乱糟糟的,会把纸写完就随处一飞。他也学着这么干。草房子里没有钟,有时候,不知道写到几点,他就在飞舞的纸张里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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