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上海劳务市场：求职难和招工难并存，有技能才有议价能力

在车墩镇劳务市场，针对大龄工的招聘信息都会特别标注。本文图片均为摄影展翔

在车墩镇劳务市场，针对大龄工的招聘信息都会特别标注。

李幸福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和丈夫老叶回上海打工，今年4月，两人告别老家的亲戚，再次回到松江“扛楼”——把装修要用的沙子、石头搬运上楼。“重操旧业”之前，李幸福不是没想过去工厂试试运气，但是不少招聘启事上都写着“45岁以下”的字样让她退却。几经考虑，她放弃了进厂工作的想法，继续和丈夫老叶在微信里“接活”。

李幸福是万千来上海找工作的一员，相比于其他人，她有一点是幸运的，因为早早来上海打拼，找到了一个虽辛苦但可称之为后路的谋生手段。然而还有更多人为了寻找一份工作仍徘徊在劳务市场。

此外，因熟人介绍、短工日结、不签合同、身份敏感、超龄等种种原因，不少蓝领零工在入职时规避了身份登记，这些“统计之外的人”，在劳动力市场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近期，劳动报记者走访了本市几处劳务市场，记录下在上海打拼的求职者的故事。

求职难和招工难并存

在上海周边，林立着数量众多的劳务中介门店，这是互联网平台出现前求职者获取岗位的最佳选择，也是最为有效率的选择：在这里，岗位、薪资、要求，甚至需要缴纳的管理费（中介费）……一切要求都清清楚楚写了出来，只为更加有效地让人找到工作。无数涌入上海的打工人，都曾拖着行李徘徊在劳务中介门店外，并期待着能够进厂、打工“一条龙”。

松江区车墩镇的北松公路，是上海有名的劳务工市场一条街。6月中旬，记者来此实地探访，发现整条街上鲜少看到求职的人，每家中介公司里零星地坐着一些等待上工（日结）的人。

在不远处规模较大的蓝帝劳务人才市场，情况有所不同，大厅里坐满了等候的人。见到记者，门口“招揽”生意的负责人还不忘推销工作，“快递仓工资日结，260（元/天）了。”

正在等待上工的求职者。

找工作难，是不少来这里找工作的人最大的体会，好工作——特指收入高的好工作，更是难上加难。“想不到这里还有16块一小时的工作，也太低了。”在北松公路一排劳务中介门店尽头和公交车站之间的马路边，坐着一些在劳务工市场“铩羽而归”的人，一位从杭州来上海试试运气的务工者马先生告诉记者，自己有叉车驾驶证，本以为能找到一份比之前待遇更好的工作，但找了一整个下午，发现工资普遍不高，很难让自己满意。

找不到工作的人，正在门店附近的马路边休息。

“找日结，不到30（元/小时）也干。”在记者加入的一个日结微信群，一位小哥对薪资提出了明确要求。然而，记者调查发现，日结工的普遍收入在18-24元/小时，27元左右已属于“高收入”，距离小哥心仪的30元上下仍有距离。此类工作内容涵盖快递仓库、邮政、下载软件推广、传菜员、保安等，各自要求也不尽相同。

记者线下走访发现，除日结工作外，招聘多以进厂打工和快递外卖为主，进厂的工资集中在每月6000-8000元之间，快递外卖则更高一些，8000元、10000元甚至12000元的工资都可以找到。

招工者如今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困境：候选人少，靠谱的人更少。下午四点半，距离发车时间不到半小时，泽满人力资源的喇叭里仍然传来招工的广告：“280元，日结！”隔壁劳务中介公司的人忍不住询问：“还没招满啊？刚才是260吧？”

附近不少居民表示，找工作的人相比之前，特别是前两年，明显少了许多，而这条街上的劳务中介门店有的已撑不下去。

招聘行情还在“慢热”中

工作不好找，有的人只能徘徊在市场里等待机会。

“活少，比之前差。”这是李幸福的“工头”宋沙子和记者通话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宋沙子的手机里有几十个像李幸福夫妇一样的工人，每当有活，他的一条微信发出，工人们就会凌晨起床，跟着老宋从松江出发，在全市搬运沙子、石头。

“以前夏天是装修旺季，我们活也多，今年单子特别少，现在一天也就三四辆车在跑。”以往最巅峰时，老宋手上12辆车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

活少了，老宋挑人也更加谨慎了，李幸福夫妇这样的“熟手”自然最好——活好、能吃苦、知根知底，用着省心，让老宋可以远离劳务市场。至于那些在街边找工作的人，老宋更是看不上，“那些不行的，没技术，活干不好，态度也不行。”

劳务市场里，许多人会带着行李来求职。

“这些劳务中介门店就是一个‘流量’市场，求职者在不同岗位之间不断流动，中介门店通过收取安置费、介绍费等形式赚钱。”上海闵浦人力资源（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李伟，在招聘领域已有20年从业经历，对行业里的种种现象更为敏锐。

“中介找劳动者收取介绍费的情况，其实已经多年没见了，之前行情好的时候，都是用工企业出钱通过中介找人，现在中介要通过求职者收费，其实是岗位供不应求的一个信号。”

“慢热”，是李伟对今年上半年招聘市场的概括，在他看来，既有企业招工需求的慢热，也有求职者的慢热，两者的慢热造成了如今“求职难”“招工难”并存的现象。

“零工市场，集中在制造业和服务业，从制造业来看，今年企业普遍有一定的招工需求，但并非从年初就有大量需求，而是呈现出由少到多逐步提升的态势，目前相对稳定。企业招聘的多是阶段性的短期工，如一些辅助工等。在核心员工没有流失的情况下，企业能够保证工厂的运作，即使有少量的订单短期爆发，通过原有员工加班就能解决，因此企业方的需求并不旺盛，处于一种不温不火，见好就收的状态，更多的是为下一期复苏在做准备的阶段，造成了市面上岗位减少，好工作难找的局面。”李伟这样解释。而依托于消费复苏的服务行业招聘，同样如此。

在应聘市场，除去部分求职者通过网络平台等渠道找工作的原因，求职者的迫切度也在下降。“大家对工作的追求更加多元，比如希望找到专业对口，或者与自己职业规划合拍的工作，也有的求职者对工作的环境、条件有更高要求，所以不愿意随便入职，这种意愿进一步加剧了好工作的竞争。”

李伟告诉记者，无论从招聘饱和度还是从求职者规模来说，公司业务都有所缩减，和2019年相比仅仅达到70%-80%，但李伟还在坚持。

在闵浦人才最大的人才综合市场，线下来求职的人更是以每年20%的速度在递减，从巅峰时每天能来1000人面试缩减到如今的300人，原先热闹的人才市场大厅显得有些空旷，“劳动者一度离开上海又回来，但应聘渠道增加、求职者目标更明确等原因，还是导致当前线下求职人数减少。目前，我们通过转型做抖音直播、面向外省市，维持了每天1000人上下的招聘量。”

李伟说，这是他从业20年来，感到最没有压力的一年，“企业很佛系，求职者也挺佛系，即使市场不热，招聘也一直在进行。”

快递等新业态需求稳定

快递外卖配送工作是劳务市场的“香饽饽”。

“快递不倒闭，永远在招人。”6月16日，记者通过扫码加入“岳杨日结群”时，有人正在群里询问是否有顺丰的工作，就看到了如上的回答。

彼时，已是“618”氛围最热之际，快递及相关行业俨然劳务工市场最大的“金主”，“桃浦邮政，300一天，15：30集合发车”“顺丰，320，管吃”……层出不穷的高工资，每天都在群里刷屏。

“618”过后，原先贴满的快递日结工作已撤下。

事实上，不仅是快递，与快递工作性质有些相近的外卖配送工作也是劳务市场里的“香饽饽”，在蓝帝劳务人才市场，门口的日结专区已被快递相关招聘信息“占领”。在杰英职介，外卖配送的招聘信息已形成了一个专区，相比一旁的工厂招聘信息，工资明显高出许多。

“现在618，一直缺人，320元的也有，过几天就没这价了。”就在蓝帝劳务市场的一名工作人员和记者说完这句话后的半个月，6月28日，记者再次来到这里，昔日门口贴满的日结招聘信息已被撤下，只留了一张“落单”的“下载手机APP推广”的工作。

“没日结了，618已经过去了。”一名工作人员这样告诉记者。而在另一处勇诺劳务，10天前还开出300元一天的邮政工作，日结工资已经降到150元/天，虽然“降价”迅速，但仍架不住工作抢手，短短十几分钟，店主的“最后两个名额”的吆喝已经被“没了没了”的回答所替代。

为何快递外卖招工依然热门？竞通劳务的老板道出了秘密：“还是工资高，别看工厂说有8000多元，这都是算了加班工资的。现在好多工厂不加班了，拿到手就四五千元，而且还得面试。快递、外卖除了苦点，一直有需求，去了就能上工。”

年龄“卡得死”大龄求职“更难”

很多招聘信息里，对年龄等都有明确要求。

让李幸福放弃进厂打工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还是工厂对年龄的要求，“到处都在说45岁以上的不要，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没竞争力了。”

在遍布于城市周边的劳务中介门店里，仿佛无论何种身份，都能在这里找到工作，日结工、短期工、长期工，琳琅满目的工种，“总有一款适合你”，甚至可以满足学生打零工的要求。

在一家劳务公司里，记者看到两位结伴寻找工作的男子，其中一人为另一人介绍情况，“他之前做过生意，贷款有点问题，但绝对不是高利贷，能找到工作吗？”就在那名被介绍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拉着同伴离去之际，老板依然信誓旦旦地表示，“加群，帮你找”。

然而，如此“万能”的市场里，却有一个群体并不受待见——大龄求职者，40、45、50岁的门槛随处可见，尤其对于女性更为苛刻。

“外贸仓库：女小时工，18-40岁”“生产招聘操作工，18-35岁，男，高中学历”“五星级酒店服务员，男女不限，男45岁以下，女40岁以下”“招聘男C1驾驶员年龄18-45岁”……在一些劳务中介公司，记者发现不少招聘启事对应聘者年龄提出明确要求。

在面对“大龄打工者好找工作吗？”这一问题时，多数劳务中介门店老板都明确表示困难，仅有一家表示，可找到一个在超市管理推车的工作，时薪22元，另有一家则表示如果面相年轻，可以比45岁稍大一些。

“35岁就是一个槛了。”已经36岁的马先生，有点后悔辞职来上海的决定，他明显感到，今年“年龄卡得比以往都要死”。

竞通劳务老板告诉记者，今年工作难找，一大原因就是“僧多粥少”，“岗位少了，竞争激烈了，同样条件企业肯定选年轻的。”他也透露，即使一些没有明确写出年龄要求的岗位，大龄打工者进入面试后也很难有优势。

“前几天，我这里有一个从湖北来找工作的人，他每天中午都在我这里吃面。”在竞通劳务不远处的一家淮南牛肉汤店内，老板和记者闲聊起来，他所说的这名劳动者，也就是50岁出头一点点，连续在这条街找了好几天工作，结果并不理想，最终还是决定回老家去了。

“今年人不多啊，以往达丰电脑这些大厂，一天几车几车拉人走，现在都少了。”看着日渐稀少的客人，小店老板有些惆怅。

掌握技能才能提高议价能力

闵浦人才市场招聘大厅。

“当前，招聘的分流已经形成，中低端岗位在上海的优势并不明显。”针对劳务市场不温不火的现状，李伟坦言，随着国家的发展，全国各地都出现了大量工作机遇，劳务工被分流，上海曾经的“收入优势”不再明显，“求职者距离省会近的情况下，会更愿意选择去省会打工，只有三线城市的求职者，如收入差价足够大，还会选择来上海。”

工作机会的分流，确实带来了更激烈的竞争，也挤压了大龄求职者的空间，但李伟认为，“4050后”大龄求职者数量的增加，其背后的深层原因还是上海转型发展中对人才需求的转变，“过去，上海是制造业高地，那个时候劳动密集型企业对年龄有要求，主要是从追求效率的角度考虑。如今随着上海转型先进制造业，工厂里实现了智能化改造，越来越多的无人工厂呼唤的是有知识、有技术的复合型人才，大龄求职者往往是因为不符合要求而被淘汰，只能选择再次回到市场或离开上海。”

那么，在此背景下，求职者该如何求变，提高自己的议价能力？

李伟认为，核心依然是掌握技术。“就好比驾车货运的，收入就比快递送货更高一档，技术对个人收入影响很大。”李伟又举了房屋装修技术工的例子，“以粉刷为例，在上海一天的收入可能有800元，且通过内部介绍，他们的活也不会少，所以他们不愿意接受劳务市场这么低工资，来劳务工市场求职的，往往都是没有技术的年轻人。”

与李伟持相似观点的，还有上海科洛职业技能培训有限公司校长龚玉婷，她从自身角度分析了当前求职者面临的难题，今年，招聘市场表现出了几个鲜明的特点——

一是产业不断调整，制造业招聘需求跌入谷底。

二是就业市场面临着大厂减岗减员、大中专院校应届生进入市场希望尽快求职的双重压力。

三是薪资待遇涨幅不明显，基本与去年持平，甚至有些企业岗位出现延长工作时长或减少其他福利待遇的变相降薪。

受此影响，本就不充裕的招聘岗位自然也提高了要求。

“应该说，薪资预期差距大，岗位和专业不匹配的情况更加明显，求职者需要放宽自己的择业选择、及时调整心态，才更有机会在市场上斩获好的工作。”

对此，她也提醒求职者，要不断加强学习，提升对新技能的掌握，“新技术的更新迭代和社会需求催生了新产业，但是与之相对的新职业的供给增长没有那么快，所以我建议大家在找工作的同时，抓住新行业的机遇。”

市场会慢慢回归常态

“虽然现在从大环境看就业市场是有压力的，但我相信招聘和就业市场还是会比较平稳，并慢慢回归常态。”面对未来，龚玉婷依然充满信心，她认为，虽然压力普遍存在，但也看到了未来的信心。

“目前，上海市政府已经提出2025年制造业GDP占比重回25%，这大大提振了市场信心，也是制造业招聘市场回暖在即的信号。与此同时，政府部门也在稳岗促就业，2023年，上海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工作明确将会全面落实就业优先战略，推出了一系列援企稳岗扩就业，例如东西部劳务协作这些实现推动充分就业的政策措施。所以我相信，招聘和就业市场还是会比较平稳同时慢慢回归常态。”

劳务公司也在转型，通过直播等进行招聘。

而就在近期，李伟所在的闵浦人才市场，也与闵行区政府合办了全市首场的“零工”专场招聘会，吸引了300多名求职者到场，达成就业意向160余人，现场岗位匹配成功76人。

未来，完善的职业规划、技能培训、创业指导等服务也将引入“零工市场”，促进求职者精准就业。

（文中李幸福、宋沙子为化名）

（原标题为《探访沪上劳务市场“供需密码”！“求职难”“招工难”并存！有技能才有议价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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