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里的女儿,做保洁的母亲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人物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保洁员, 厂里, 做保洁, 母亲, 商场, 深圳, 城市
涉及行业:居民服务/修理/物业服务, 服务业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无
- 故事讲述了一个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女儿和在商场做保洁员的母亲在深圳生活的故事。
- 母亲来自小县城,为了找工作来到深圳,最终在一家商场找到了保洁工作。
- 文章描述了保洁员的工作环境和薪资水平,强调了他们用时间和体力换取金钱的辛苦。
- 母女之间通过工作的交流重新建立了联系,理解了彼此的困境和恐惧。
- 故事最终被女儿写成了一本书,让她重新找到了精神的秩序和对自己的认同。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一个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女儿,一个在商场里当保洁员的母亲,她们共同在深圳生活。这样的故事也许不是孤例。但这是第一次,女儿把母亲的故事写了出来。
母亲叫春香,55岁,不会说普通话,不会骑车,智能手机用得也不是很顺溜,但还是来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深圳,原因是她在县城「失业」了。
春香来自秦岭南麓的小县城商南,大半辈子给工人做饭,进矿山,上山栽树,摘香菇,打连翘,靠打零工养大了两个孩子,但在52岁那年春天,她在县城找的一些活儿都干不了,一时间没有赚钱出路,每次给女儿小满打电话,焦虑都多一分。于是小满建议父母来深圳,她帮他们找一份工作。
小满33岁,2014年毕业后来到深圳,在这座城市工作了9年,做过媒体记者,之后转入一个严密又高速运转的互联网系统。母亲到来之前,她像大多数打工人体会的时代情绪一样,不断被系统驯化,精神日渐陷入麻木和倦怠。
一开始,春香是拒绝来深圳的。2017年,她的左膝被确诊为滑膜炎,治疗了一年才康复,但走路还是有些僵硬,她担心找不到工作,反而给女儿带来负担和麻烦,县城的亲戚们听说后也阻拦她。但小满一直鼓励母亲,从秦岭深如矿井的大山往出走,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开阔之地,「哪怕出来看看也好。」
经过了一个夏天和秋天,春香才做好准备,来到1500公里之外的南方,不仅顺利在深圳一家商场找到了保洁工作,而且给小满带来了更多保洁员的故事。母亲的经历和讲述打破了小满精神的麻木,透过母亲的眼睛,她重新获得了做记者时才有的对「附近」的具体体认,看到维持一座超级城市运转背后的各个细节的人,以及群体面对的公共性和结构性困境。
在深圳,保洁员的薪资水平只比最低基本工资略高一点,他们每天重复做机械性的动作,相比白领,是一群真正用时间和体力换金钱的人。保洁员老年飘零在城市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摆脱无意义的婚姻,有的为了补贴子女,有的是给自己挣养老钱。但城市留给他们的空间在逐步压缩,越来越多的写字楼限制保洁员不能超过退休年龄。
落到更细小的层面,也是通过工作,小满和母亲交流有了新锚点,母女从多年疏离的关系,到重新住在一处的争吵和冲突,最后得以靠近和理解彼此。小满感受到了自己和母亲工作的相通之处,都处在一个权力分层传递的系统,在「加速」的社会,也都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恐惧。
这个女儿与母亲互为对照的故事,最终写成了书籍《我的母亲做保洁》。通过书写,小满在工作之外找到了一片「精神飞地」,获得了一种宁静的秩序,也看到了自己从何处来,理解了什么是支撑自己在钢筋水泥城市行走的精神内核。
以下根据小满的讲述和书籍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姚璐
图|饼干
1
刚到深圳,母亲把所有的东西都跟老家比,银行大楼像庄稼,椰子树像甘蔗,公园草坪像菜地。这些景象都需要钱来制造,她感叹深圳为什么这么有钱,能不能给贫穷的老家分一点?也好奇为什么每次去公园,总有人背着手闲逛,生活在一个「打工之城」,这些人难道不用上班吗?
母亲来深圳就一个目的,挣钱。在她大半辈子的生命历程里,这是最最要紧的事。在她带来的大堆行李里,比较特别的是两双在县城大润发买的、有点像玛丽珍样式的软底方口鞋——她计划找到工作之后就可以穿。
母亲不会普通话,不会骑车,智能手机用得也不是很顺溜,尤其导航不熟练。在深圳头几天,她很慌张,总是紧跟着我,去每一个地方都怕丢了。我们教她如何坐地铁,但她总在临上车时打不开乘车码,像八爪鱼一样的地铁出口也令她恐惧,担心万一出错了站怎么办。
受限于识字不多,母亲只能在熟悉的范围内活动,工作就从住处1公里范围内找起,但能选择的工种十分有限:先排除住家保姆,接着是需要灵活使用手机的家政工,之后是长时间站立或坐的一些服务行业。盘算到最后,剩下的就是能够按时上下班的保洁。
确定了岗位方向后,我在求职网上给母亲投简历,倒是有不少电话打来,但要么地址偏远,要么需要上16个小时连班,都不合适。一系列考量后,我们决定直接去找商场和写字楼的保洁员,问他们是怎么找到工作的。结果机会比想象中来得容易,在一家高端商场门前,一位在那工作的大叔告诉我们,这里正缺保洁员,按照母亲的年纪,应该能应聘上。
我们去商场负一层的管理处找到经理,她问母亲都干过什么活儿,母亲用方言一一答复,汇集起来只有一个意思:能吃苦。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母亲隐瞒了腿部曾患滑膜炎的事。经理拿来一张表格,让母亲录入基本信息,签完一份简单的合同,录入指纹,紧接着让另一位保洁阿姨带带母亲,算是「培训」。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就掌握了工作流程,正式入职了这家深圳福田区的高端商场。
人生中第一次,母亲拥有了自己的职业名称,领到了工衣,编号 「6165」的不锈钢制、长条形名牌,正正地戴在她右胸口上衣的第二粒扣子上方。从县城大润发超市带来的玛丽珍方口鞋也派上了用场。除此之外,母亲还办了招行卡,她选择的是8 小时工作制,一个月2500 元,这笔工资不再是以现金,而是以准时到账的方式打进她卡里。在母亲大半辈子的打工生涯中,不知道五险一金为何物,这次同样也没有。
春香
对母亲来说,「保洁」两个字是动态的,意味着一连串动作及一系列流程。每天商场10点开门之前,她和同事们必须集中工作,确保眼见范围内不能有一丝污渍,给顾客呈现一个干净得发光的商场。母亲首先要花一个多小时拖地板,再用半小时擦电梯,中间去地下车库水龙头洗两次拖把,最简单的擦栏杆被她放在了最后。
10 点半过后,白班保洁员有唯一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所有保洁员会抓紧吃午饭,母亲从帆布包里拿出头天晚上准备好的饭食,去微波炉加热,但十几个保洁员只有一个微波炉,谁先热到饭要靠抢。
吃完饭之后,母亲回到自己负责的保洁区域,是商场的负一楼,这里聚集了众多餐饮类店铺,还连着地铁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饭时间,人流量巨大,是整个商场最难打扫的地方。就保洁员的微妙心理来说,他们希望商场里人越少越好,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脚印、手印要擦,也不会有数不清的奶茶杯、脏纸巾、头发、广告纸、口罩需要捡。
按照保洁公司规定,直到下午3 点下班之前,母亲必须时刻在场,拿着清洁包到处找污渍,不能停下来休息,也不能随意跟商场里其他人说话,被经理看到会被批评。但长时间走动会影响母亲的腿,她只能趁监管不在,溜去女洗手间进门处的长凳上歇几分钟。卫生间也被母亲认为是最轻松的岗,不用过多走动,且面积不大,但这样的岗位早已被更早到的阿姨占据,不会轻易退让。
商场的管理处还有一支专门监督保洁员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男女。他们的工作任务是在清洁区域巡逻,及时发现保洁员没打扫干净的地方,拍照发到微信群。在一次检查中,母亲被一个女孩当面指责地板污渍没擦干净,她当场就哭了,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大概意思是,那块污渍根本擦不掉,但却被女孩认为,山里来的人难缠,母亲只好把气憋在心里。
很多保洁员都很讨厌这些年轻人,说他们没有同理心,有的还会把照片发在有领导的大群。遇到这种情况,母亲的经理就如临大敌,立马通知相应区域的保洁员去打扫,严重一点的还会罚款。这个情景立马让我想起自己在互联网大厂,大领导在工作群催问业务,中层领导也会非常紧张,私下来问做得怎么样,让我赶快处理,回应上级问询。
那是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和母亲的工作有相通之处。权力是分层传递的,我们都在相似的系统里。
正在做保洁的母亲
2
深圳是一个狭长的、多中心的城市,大概每隔两公里就会有一座购物商场,但没有准确数据统计,这些商场需要一支多么庞大的保洁队伍来维持清洁和光鲜,也几乎没有人会关注保洁员怎么在这个超级城市生活。
时间久了,母亲工作流程熟练了,开始跟周围的保洁员打交道。几乎所有保洁员都是从农村来,大部分是女性,五六十岁,普通话不怎么好。她们中的很多人都靠着超市卖剩的面包、水果度日。有时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饭也会被保洁员捡来当作第二天的主食。
整个商场,不止一个像母亲这样隐瞒身体疾病来做保洁的人,大多是胃病、糖尿病等一些慢性病,短时间内不会影响生命,很多人就不把这些毛病当回事。印象最深的有一个患糖尿病的保洁员,三餐都是把捡来的、冻在冰柜里的白米饭拌上老干妈,用热水化开了吃,为了挣钱在深圳硬熬着。
相比于自己的饭食,保洁员每天都能看到掌握财富的人在商场一家大型高端超市进出,那里的果蔬和鲜肉以新鲜为招牌,保质期仅一天,一颗包菜就可以卖到30元。曾经有一段时期,保洁员也吃到过超市里的菜肉,虽然没有坏,但已经过期,到了晚上11 点,一位专门负责处理食品的保洁员打扫完最后一遍卫生,就会把过期菜肉拉到地下停车场,分给商场里其他老年保洁员。
更多时候,「送菜」保洁员做的是一场交易,需要其他人用捡来的纸壳、废品跟他换,一些肉制品还会低价卖,成为他保洁之外的一份额外收入,多的时候一天可以赚百来块。但是也有风险,不到两个月,这件事就让超市经理知道了,「送菜」保洁员被开除了,不久后,他换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商场。直到离开时,也没人关心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在深圳不停打工。
其实,保洁员老年飘零城市的原因有很多,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挣钱补贴儿女。比如商场里有一位姓董的保洁员,来自云南,大儿子患有糖尿病,要靠胰岛素和降糖药维持基本健康,没法赚钱,儿媳妇在老家带孩子,一家人生活还要依赖老董。
老董没办法,只好来深圳做保洁,负责商场负一楼和负二楼的男卫生间,每天一遍遍上楼又下楼,要走三万多步,脚后跟经常痛得起水泡,走路变得一瘸一瘸。老董的工作是16个小时制,早晨6点起床,凌晨才能回到位于城中村的宿舍,之后还要煮第二天的饭菜、洗衣服,辛苦换来的是每月到账6000元的工资。
做抛光的刘师傅担子比老董还要重,他不到四十岁,有一儿一女,老婆留在东北老家带孩子,一家人全靠他打工养活。晚上10点商场关门后,刘师傅开始做抛光,把地板磨光滑,直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监工验收才能下班。
刘师傅是一个外包的临时工,抛光的活儿三四个小时干完了,天还没亮,他就随身携带一张小折叠床,住在负一层的男厕所。早上离开之前,他把床收拾好,放在不被注意的角落,又去附近另一座商场做抛光,每天两点一线,单月能挣万把块。为了省房租,刘师傅在深圳一直 「借」地方住,曾在一家餐馆的沙发上偷偷住过几晚,后来被管事的发现了,再住就要罚1000元,他才把「家」搬进了男厕所。一个装着抛光工具的简单背包,一张便携床,一个水壶,就是他落脚这座城市的证据。
除了子女之外,更多保洁员和我母亲一样,来深圳打工是给自己攒养老钱。他们中的很多也是第一代农民工,年轻时给城市修地铁,盖楼房,老了不得不从建筑工地退下来,但已经回不去农村,用一位保洁员的话说,种地没什么钱挣。因此,他们只好继续在城市,转而做轻松一点的保洁、环卫工作。
超级商场里正在工作的保洁员
但城市留给他们的空间也在压缩,不仅是建筑工地,深圳很多写字楼也限制保洁员不能超过退休年龄。为了应付上级检查,不少超龄保洁员只好去办没有芯片的假身份证,比如我母亲之前遇到过一位身份证年龄72岁的大伯,经常被经理挤兑,有一次开会,经理当着所有保洁员的面说,首先要开除年龄最大的,那位大伯心里很担心,只能做一天工赚一天钱。
也有保洁员在同一家写字楼干了很多年,受到主管的关照,超龄后仍留了下来,但他们有很强的危机感,稍微请一个长假可能就会失去工作。最典型的是疫情放开后,很多65岁左右的保洁员三年没回家,今年还是留在写字楼过年,因为请假工作可能就丢了,万一回来进不去写字楼,他们就只能去小区、地下车库等这些更差的地方。
一个悖论是,即便保洁员的年龄被限制,超龄用工还是很普遍。在没有制度保护、工资低、住宿条件差、纪律严苛、没有假期的情况下,保洁工作的稳定性很差,队伍里没有更年轻的人,并且永远缺人,最终只有来自农村且年龄偏大的人会留下来做长期工。
虽然对社会必要且有益,但保洁员会贬低自己的工作,认为「没有用」,才会来干这份活儿。当然,这不妨碍他们过得乐呵,下班后照样跳广场舞,录短视频,很有生命力。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社会结构导致的不公,只会和自己同阶层的人比较,相比于留在农村的大多数,他们已经是走出来、能够挣到钱,并且能为老年做规划的一部分人。
超级商场里的保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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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班组里,我是唯一一个进入保洁员休息室,会帮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子女。去的次数多了,大家都认识了我,不等我问,总是热情地与我分享各种新发生的事。
但以前的我并不是这样。
在来深圳之前,母亲打过很多工,给工人做饭,进矿山,上山栽树,摘香菇,打连翘,还给一位董事长的妈妈当过保姆。我曾多次深入过母亲的工作现场,那时,与她和同事的交流都是表面的,从未觉得彼此会产生深刻的联结。
印象最深的是2013 年夏天,我读大学的一个暑假,去母亲工作的钒矿宿舍看她。当时的母亲四十五岁,像个男人一样,留一头短发,穿解放鞋和迷彩服,遇到不公平的事,还会粗鲁地跟男人干架。母亲向我描述自己的工作——把矿土从车上卸下来,混合盐、碱、煤后,用膝盖顶住铁锹往分流盘上倒。有一次扭伤了腰,她还坚持干活,身体用力时弯曲幅度过大,每铲一次矿土,都像磕一次头,从白天磕到黑天,身上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夜里痛得无法侧身睡觉。
我去看她的那一次,母亲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进矿山,看看她挣钱有多难,以此激励我好好念书。但我拒绝了她,因为我没办法面对那种残酷,怕自己会哭。
那时候我对父母不仅有愧疚,还有一种责难。记得初中放了暑假,父母几乎不在家,为了解决我和弟弟的吃饭问题,母亲会从工地下来,买回来一背篓的面条和油菜,住一晚,第二天又继续去打工。我家门前是一座很高的山,傍晚五点就挡住了太阳,屋里变得很暗,我们姐弟害怕得赶紧关上大门。漫长的青春时期,我们好像是留守儿童,自己独自长大,甚至有一种强烈的被父母抛弃的感觉。
春香和丈夫在老家的城郊种地
到了大学,我从山区走到城市,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很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文学、哲学和电影,星期天还跟室友一起购物,去图书馆看书,参加社团活动。我的生活和母亲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又是她一分一分挣出来的。每次,母亲带着说教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你妈有多累。」这句话沉重得让我接不上话,我做不了任何事情去帮她,只能选择不回应。
母亲的信仰一个是挣钱,一个是把子女送出去读书。但你知道,就像《金榜题名——大学出路分化之谜》书里写的那样,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大学就是一个眼花缭乱的迷宫,让我感到找不到方向和出路。等到毕业时,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只是因为有一位亲戚在深圳,所以我也选择来了这里,一边寄宿在亲戚家,一边开始找工作。
像后来的母亲一样,当时的我在这座城市寻找自己的海域,刚好遇到一家媒体创立深度中心,我投了简历,应聘上了那里的记者。工作后,我遇到很多家境不错的同事,他们跟我有完全不一样的成长背景,为了尽快融入集体,我去逛艺术馆,看展览,关注热门流行事物,附和同事聊天,不懂的地方也装作很懂。我还会去买一些小西装、高跟鞋装扮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城市、更职业。
回过头看,因为对「出身」的不自信,无法认同自身存在的困窘,那时候的我经常是不真诚的。比如遇到很多人的场景,别人问我从哪里来,我不会说从商南来,而是从西安附近一个地方来,就用更大的城市标注自己。如果要介绍父母,我会掩饰说爸爸在建筑工地做包工头,而不是一名普通的小工。
好在媒体有一个崇尚自由的氛围,我接触了各种不同的人,也看了很多书,慢慢学会不再贬低自己的来处。但那几年,我和母亲的关系还是变得疏离,我在深圳,她在商山脚下,距离太远,母女就处于一种「我不过问妈妈的辛苦,妈妈不懂我的生活」的状态。我们只是因为血缘和具体的家庭问题才连接在一起,比如供弟弟上大学,我偶尔会主动打钱补充生活费;老房子要拆迁了,我要写申请书跟村干部交涉。
母女走得更远,是因为后来我谈了一位湖南的男朋友,母亲很不同意,湖南对她来说太远了,担心女儿就嫁到外面去了。因为婚姻问题,母亲跟我吵过很多次架,最终拗不过我,她伤心地说,女儿白养了,要开始恨我了,最久的一次有三个月不给我打电话。
母亲平时也不让我回家,说钱都贴给了车轱辘,不划算,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去一次。有一年过年,母亲主动要求跟我一起睡,聊起婚姻,又被我堵了回去,我不跟她谈心,她开始生气,两个人背对着背睡。春节结束后,我去高铁站坐车,母亲当时腿还有点痛,但她非要送我,之后是我坐在前排,她和弟弟坐后排,路上她就一直哭。
到了车站,距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没有多陪母亲一会儿,而是赶快进了车站,就好像只要离开商南,回到深圳,我们母女就不会深陷彼此的依赖和纠缠。
等到这次母亲来深圳,我们也面临着很多摩擦,甚至是冲突。最主要的问题是,母亲不是在跟我们过生活,而是在「寄人篱下」。在老家,母亲总能把厨房安排得明明白白,但在这里,她做饭、买菜都要征询我的意见,稍微买贵一点的肉,就不敢随便处理。摆在桌上的水果,她不太敢吃。如果我和丈夫不打开客厅的电视,她从来不会主动去看。她洗发水用得很少,会把用过的毛巾收到自己房间,洗干净的衣服放在晾衣架的边角。
母亲在出租房收拾小满丈夫老家送来的农家菜
她也很害怕打扰到我们。虽然上班早,但她从不设闹钟,就把窗帘拉开睡觉,靠天光判断时间。起床后,她不开灯,摸黑穿衣服,好几次把打底的短袖穿反了,下班回家才发现。晚上,她总是待在房间,要我们喊她才出来。她跟我的相处还带有一种讨好,不喜欢猫,但会很勤快地铲猫砂;跟老家亲戚打电话,会把声音放很大,说女儿能让她来这里多么好。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变得异常忙碌,也很复杂。下班回家后常常一言不发,侧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母亲不懂我在工作中的经历,也不能提供帮助,只会问我,你吃饭了没?饿不饿?我感到心烦意乱,更想一个人待着,没有心思面对母亲。母亲就以为我在给她摆脸色,矛盾终于集中在一起爆发。她的眼泪比我先流出来,强硬地表达:「你给我买票,我要回商南!要不是为了挣几毛钱,我才不待在你这里!」
直到2020年快结束时,我和母亲在天台进行了一次长谈,之后她告诉我在商场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交流有了新锚点,相处才发生了变化。
4
母亲到深圳时,我的处境已经离开媒体,进入了互联网公司,在一个严密又高速运转的系统里工作。
互联网本身是一个变化很快的地方,我刚进入不久,就经历了部门架构变动,在那个剧烈的震荡期,我像是一个突然的闯入者,听大家讨论KPI、OKR,产品怎么迭代,怎么对齐,压力非常大。第一个半年里,我的考评连合格都算不上,想要不被淘汰,就需要尽快证明自己能在其中创造价值。我开始有手机强迫症,每天睡前最后一眼,早上起来第一眼,都控制不住要看工作群,在意里面的每一条信息,被@时想尽办法回复领导。
想起来一位朋友说得很准确,在大厂,很多人都会不自觉变成优绩主义者,因为薪资和适应系统规则的强度是划等号的,越是能掌握规则,通过各种手段实现目标,就越能在系统里升职,这就跟高考拿高分就能去好大学是一个道理。
但大厂的薪资和精神空虚也是划等号的。工作是一个把人驯化的过程,被系统吸纳得越紧,精神会变得更加麻木和倦怠。
我在大厂的工作非常讲究节奏感,每一个项目都被严格管理,可以预见一个月后要干什么,年底要达到什么目标,因此每天面对的工作和人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时间久了,我慢慢感觉到,大厂的人好像活在各自的气泡里,守在工位的电脑面前,变成一种生产资料,人与人之间触碰不到。有一段时间,我为此感到很难受,天天处在崩溃边缘,变得不看书,不运动,也很少去公园,下班后的精力只够睡觉,生活过得一团糟。
但母亲的保洁员故事打破了这种麻木。每天晚上,她就像一个从童年记忆里飘到我身边的人,用方言讲述她在商场里的见闻,推着我再次去关心他者,看到一个我之前明知存在却从未介入的世界。
当母亲讲述时,我开始只是打开录音笔记录,把零星的个体故事存在手机记事本里,直到个体形成群体,反映出背后面对的公共性和结构性问题,我才决定把它们写成文字。在这件事上,母亲和我形成了同盟,她甚至把写书当成自己的工作,每天马力十足地问我,明天要帮你采访谁?昨天采访的有什么要补充?我每天也开始有新盼头,不仅仅只有打工一件事,下班后还可以有自己的「精神飞地」。
之所以不像之前躲避看母亲进矿山,而是可以诚实面对她的保洁工作,倾听她和同事的分享,本质上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和他们在相似的系统,有相通的困境。就像我丈夫所说,如果从高一点的视角看,社会是一个热带雨林生态系统,我们凭着一点知识和运气,暂时爬上了树,但随着社会的木马旋转得越来越快,我们对不安全感都感到恐惧,难以真正闲下来,在休息中获得愉悦与平静。
处在这个「加速」的社会,是书写让我获得了一种宁静的秩序。因为写作,我开始回溯过往的历程,那些童年在山里飞奔、躺在麦垛上吹口哨、坐在屋顶看云、在雪地里打滚的日子, 依然构筑了我的精神内核,能够治愈当下处在钢筋水泥城市里的我。原本,我一直认为出身是要被抛在身后的,是用来超越的,但其实只有认识自己的来处,才能真正地接纳自己。
随着母女对彼此的了解加深,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少,母亲也逐渐感到被理解,敢于参与到这个家的生活中,开始掌控厨房,尝试自己去买菜。母亲还在这座城市的更大范围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虽然只会说方言,但她不怯于跟陌生人讲话,开始探索小区周围的环境,先是跟对门邻居交上了朋友,之后认识了楼栋里几乎所有的老人,了解他们家里有几口,子女做什么工作,一个月拿多少退休金。母亲喜欢跟老人热络地聊天,讲述各自的生活。
母亲在出租房包饺子
母亲还爱上了去天台数飞机。她从来没坐过飞机,在农村一连几个月也看不到一架,但在深圳天台的水泥墩上,飞机从她头顶飞过,她在心里记下来,有一天傍晚,数了36架飞机才下楼。「一会儿冒一架,一会儿冒一架。深圳真好。」她还喜欢深圳一年四季都有花,纷繁多样,永不凋谢,到冬天了,她说街道两边还是「花嘭嘭的!」
在深圳三年,母亲已经在超级商场、政府大楼、写字楼做过保洁员。到了2021年盛夏,老家姑姑病危,母亲为了回老家照顾她,为此丢了一份最轻松的保洁工作。陪姑姑走过生命最后一程后,母亲再次决定离开县城,不断洗洗刷刷,收纳整理,将能送人的食物都给了亲戚。走之前,她想起带到深圳的玛丽珍样式的软底方口鞋已经磨破了,又去大润发超市买了两双,一共花了30块。
等到那年秋天,母亲再一次肩扛手提地来到深圳这座火热的城市。相比于第一次的茫然,她这次显得底气十足,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原本,我想让她来深圳多休息,但她白天在城市无处可去,反而感到一种围困。一天晚上,等我下班回家,才得知母亲凭着智慧,已经领到新工衣。她告诉我,第二天就要去上班了,语气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小满和母亲在天台收干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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