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亲的母职调查:“我不想成为伟大的母亲”

发布日期: 2023-12-19
来源网站:new.qq.com
作者:南方周末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统计数据或调查报告, 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女性, 妈妈, 母亲, 孩子, 育儿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地点: 黑龙江省

相关议题:

  • 泓舟调查了二十多位母亲,发现她们在成为母亲后面临许多困难和挑战,包括职业发展受限、身份转变、家庭分工不平衡等。
  • 女性在生育之前对母职的认知相对较少,很少有人告诉她们生育的代价和生活的改变。
  • 女性成为母亲后,需要同时承担家庭和职业的责任,常常面临两难选择和自我怀疑。
  • 在家庭中,女性仍然承担着大部分的家务和孩子的照料责任,导致职业发展受限。
  • 女性在职场中往往需要承担“第二轮班”,即下班后还要照顾家庭,这给她们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和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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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哈尔滨机场,一位背着行李的母亲牵着孩子从象征着母爱的海报前走过。(视觉中国 图)

成为母亲六年后,泓舟仍然对这个角色存有困惑。

她过往的履历光鲜,曾在国字头媒体和外资银行供职。如今别人问起她是不是全职妈妈,她回答“在家工作”“灵活就业”,但内心感到不快,“大家还是会倾向于把全职妈妈等同于一个能力没有那么强的人,她好像只待在家里,没有创造价值”。

她说,“女人即母亲”好像一句潜在的召唤,对于她这个198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生育仿佛顺理成章。但从来没有人详细和她说起,一位女性成为母亲之后,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过去两年,她访谈了二十多位母亲,想探究母职对女性事业和生活的影响。访谈对象大多生活在城市,属于中产白领,不必为贫困发愁。她原本以为,这个群体会比较清醒,想透了生育的本质和它可能带来的一切,结果却并非如此:“你会发现即便你有着不错的收入,即便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但你在做妈妈这件事情上,可能没有比公司里打扫卫生的阿姨遇到的困难更少。”

“在我们人生中有很多的重要时刻,会做很多准备,比如中考、高考、重要工作的面试,提前了解非常多的信息,准备很多资料,不停地打听。但是对于生育这件事,在生育之前的认知并没有比男性多多少,虽然我们是怀孕的那个人。”泓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女性通常很难从长辈那里得知关于生育的一切。“长辈会轻描淡写地带过,传统女性倾向于牺牲、忘我,有什么苦忍一忍算了,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样的,会把生育当中遇到的困难、问题都视为理所当然和习以为常,也会把母性看作是女性身体里的一部分。”

成为母亲,两难几乎是一种常态。“为了照顾孩子而不得不调整甚或放弃自己的职业理想,在妻子、母亲的身份之外,需要费尽心力才能保有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会为了成为一个好妈妈而反复陷入迷思——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别人会怎么看待我?”

泓舟说,一位女性就像管理着一间公司一样管理着家庭。访谈期间,正值疫情,她记得,一位妈妈当时“阳”了,被安置在方舱,仍然担心团购的水饺放在家门口没人收,可能会化掉。隔离期间,还要远程辅导孩子做功课。

妻子的英文是wife,泓舟解读,如今这四个字母代表了对母职的新期待——working,妈妈是一个工作的女性;independent,她很大一部分还很独立;feed,喂养,负责一切和食物有关的事情;educate,希望她提供教育,可以给孩子辅导功课,提供情绪上的帮助。“对于女性的要求是非常全方位的。”她说。

据《第四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情况》,2010至2020年间,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超过了男性。但在家庭领域,家庭照料主要责任承担者仍然是女性。《数据情况》显示,0-17岁孩子的日常生活照料、辅导作业和接送主要由母亲承担的比重分别为 76.1%、67.5%和63.6%。

“我们习惯于歌颂母亲的伟大,认定女性天然能够胜任母亲这一身份,是孩子们的主要照顾者、陪伴者,但是极少有人会在一个女性成为母亲之前,愿意坐下来,面对面,耐心地告诉她,今后要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生活重心将如何难以逆转地改变。”在新书《我不想成为伟大的母亲》中,泓舟写道。

“为什么他还是他,我就不一样了呢?”

访谈中,泓舟发现,很多女性似乎没有预料到生育会如何改变自己的身份、自我认知和生活,她们成为母亲之后才体会到,原来生育孩子“这么累”。

一位访谈对象因为分娩时太过用力,导致腰腹下方和尾椎部位在产后剧烈疼痛,以至于生产后的半个月,几乎不能在椅子上坐超过2分钟;一位新手妈妈碰到的第一道难关就是喂母乳,每天白天需要吸上三四次,有时奶量不够,还会感到焦虑。

人们以为一个女人天生具备了所有“当母亲的神圣技能”,比如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乳汁就开始充沛地分泌,以喂饱幼小的孩子。而事实上,哺乳是一件辛苦的差事,在新生儿顺利衔乳,母亲第一次成功地喂奶之前,身体会经历意想不到的变化,包含疼痛、肿胀、皲裂等等,却很少有女性提前知道这一点。泓舟发现,母亲的身份并非在孩子诞生那刻就自动获得,有访谈对象告诉泓舟,直到第二个孩子降生,她方才真正进入角色。

很多受访者说,成为母亲后,她们的思考维度好像到了另一层面。

泓舟的访谈对象之一韩冰,从事医药行业,从农村通过教育拼杀到了大城市。和丈夫的事业大致处在同一起跑线。婚后未育之前,夫妻俩在家庭中大致保持平等,比如对家务的合理分工。但是,生完孩子后,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韩冰发现,生活不受控地被一种“好妈妈”的规范影响,她担忧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真的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但丈夫似乎并未因身份的转变而感到困扰。

“一个男人做了爸爸,他会觉得:我要更好地发展事业,才能照顾好小家庭,给我的小孩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性。就算孩子陪少了,也不会有很多纠结,他觉得只要有固定时间陪一会儿,就已经很OK了。对于一个妈妈来说,有了小孩后,就是在原有的工作之上又加了一项工作。”韩冰对泓舟说。

“为什么他还是他,我就不一样了呢?”韩冰表露困惑。

泓舟发现,孩子降生后,像韩冰这样的家庭中,性别分工朝着两极化方向发展的情形并非个例。“即便(男性)认同配偶和子女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当工作和家庭的安排遇到矛盾时,他们大多数时候会选择前者,将平衡的难题留给妻子。”泓舟写道。

美国社会学者霍克希尔德将这种平衡的难题形象地称为“第二轮班”,即职业女性下班后,还要上第二轮班——照顾家庭。

“出门上第一轮班、回家上第二轮班的女性,也无法以男性的标准去(职场上)竞争。她们发现自己的黄金生育期,二十几岁后期到三十几岁中期,同样是职业发展的高峰期。意识到职场游戏是为不用考虑家庭的人而设计的,有些女性丧失了信心。”霍克希尔德在《职场妈妈不下班》这本书中写道。

一位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访谈对象对泓舟描述了自己每天的日程:早上7点陪女儿一同起床,送她到小区门口,由公婆送去幼儿园;乘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到公司,朝九晚七,回到家已是晚上9点;和女儿度过亲子时间,并将其哄睡,已到10点;还要再熬夜加一轮班到凌晨。泓舟形容,相比霍克希尔德的“第二轮班”,这位女性一天要上“三轮班”。

在泓舟的访谈中,另一位女性因为连续生了两胎,失去了升职的机会。

泓舟观察到,有些女性希望成为“完美妈妈”,从怀孕期间就开始关注育儿相关的社交媒体,去商场购买婴儿必需品,购入育儿书。(视觉中国图)

谁是完美妈妈?

泓舟发现,很多女性都有一种成为完美母亲的“母性幻想”。她自己也是如此。2017年生下儿子后,她起初也觉得,女性或许比男性更擅长育儿。后来,她发现母亲这个身份一度也成为困境。

生子后,生活如常,但一些隐性情绪出现了:泓舟对未来的职业生涯感到怀疑,是否以后做职业选择都要以孩子为重呢?和丈夫相处时,虽然是共同抚养孩子,但有时也会感到孤独,“这种孤独不在于你身边没有一个人,而是你会感觉到没有支持”。

在家庭内部,女性除了承担家务劳动,还要负担情绪劳动。“情绪劳动是一个隐性劳动,你要处理孩子的很多情绪,家庭遇到不顺的时候,还要进行自我消化。”泓舟说,父权制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是“温和”和“耐心”。但对一个女性来说,先要是“自己”,然后才能成为“母亲”。

“如果做妈妈的体验不只有幸福和满足,而是同时糅杂了沮丧、愤怒、失落等其他情绪,那么母职也不应当成为单一、片面的美化,它的复杂性值得被重新审视。”泓舟认为,很多人在生育之前的心理准备不够,“当真的认识到我需要对一个生命负责,这个生命从此和我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才会清醒过来,其实对自己的人生而言,这是个很大的变化和挑战。”

“做妈妈这件事是一个需要磨合、学习的漫长过程,不是大家想象当中的,女性生来就会的。”她说。

泓舟观察,成为母亲后,女性面对着很多的“应该”。比如,孩子出生后,母乳喂养是“应该”的,因为更健康;“应该”每时每刻把宝宝照顾到最好,在工作和育儿之间找好平衡:比如,“应该”以孩子的需求为先,自我的需求为后。

无数的“应该”构成了“好妈妈”的规范。有些访谈对象追求成为全能全知的妈妈:从怀孕期间就开始关注育儿相关的社交媒体,去商场购买婴儿必需品,购入育儿书,以期“对小宝宝的所有状况都能了如指掌”。

泓舟访谈过一位“鸡娃妈妈”,这位女性觉得自己是一位“完美妈妈”。所谓完美,就是规划好孩子人生的每一步,在每个关键的当口都踩准节奏,比如在多少岁之前要认满1000个汉字、幼升小的学前考试打听好所有的资料。

一些访谈对象因为难以成为“完美妈妈”而对孩子负有内疚。泓舟访谈过一位单亲家庭的妈妈,她对离婚这件事抱有羞耻感,觉得自己没能给孩子提供一个完整的家庭环境。

泓舟经常会在舆论环境里看到“为母则刚”的论调,仿佛外部对女性存在一种假定:一位女性成了妈妈之后,就什么都会,什么问题都能战胜。“其实这会让女性内心有一种耻感,其他人都会,如果我不会,或者做得不太好,是不是我能力不行?她可能会因为这样一种很高的社会期待,而羞于表达出自己在育儿时负面的一面,羞于承认自己有沮丧、愤怒、失落、疲惫这些情绪。这些情绪累积时间长了,又得不到实际的帮助,内耗就会很严重。”泓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是导致产后抑郁的一个因素。

产后抑郁严重困扰着这个群体。2023年,法国一份《流行病学周报》显示,该国约16.7%的新手妈妈受产后抑郁的困扰,超过四分之一的新妈妈有焦虑情绪。在中国,产后抑郁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据《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每5个产妇中就有1个患有抑郁症。

泓舟访谈的一位新手妈妈,产后抑郁了约半年多。好在丈夫平时擅长做家务,负担了不少孩子喂奶、换尿片等琐碎工作,大大减缓了妻子的压力。“一定程度上主动或被动地让她和丈夫形成了一套共同育儿、共同照顾的模式。”泓舟说。

那位投入非常多时间精力在孩子身上的“鸡娃妈妈”最终失败了。孩子被“鸡”得很焦虑,甚至抑郁。她崩溃求助丈夫,把一部分养育孩子的责任和权利让渡给父亲。父亲负责在空闲时间带着孩子运动、放松,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就像4×100比赛,你接这一棒,下一棒给爸爸,两个人可以轮流的时候,女性的内心会有一个很大的支撑。”

经历了育儿的辛苦,也有人对所谓的“好妈妈”规范表示怀疑。韩冰对泓舟说:“我不想做一个好妈妈,好妈妈这件事情好像是我自己给自己加了很多戏。”她说,要做一个快乐的妈妈。

很多男性幻想自己是英雄般的父亲

二十余位女性之外,泓舟也访谈了一部分丈夫,观察他们在家庭育儿生活中的参与程度与具体表现。

很多爸爸的表现难如人意。她将接触到的这类访谈对象划成四类:“家具爸爸”“周末爸爸”“救火队员爸爸”和“帝企鹅爸爸”。

“家具爸爸”是指,在具体而琐碎的育儿环节里,像家具一样沉默、隐形的爸爸。“我觉得我老婆比我更擅长做这些事情。”一位“家具爸爸”对泓舟说。

“周末爸爸”则指那些只能在非工作日参与育儿,在个人职业生涯发展期和育儿窗口期有矛盾时选择前者的父亲。“救火队员爸爸”就是指那些松动了“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模型的丈夫,愿意和妻子合作育儿。“帝企鹅爸爸”则是愿意高度投入,主动分担育儿工作的男性。

“很多男性对于生育这件事也有一个幻想,他们会幻想自己是一位英雄般的父亲。”泓舟说,这样的角色定位,让他们倾向于在家庭内部出现重大危机时,才会像英雄一般挺身而出。但在实际的育儿过程,琐碎的日常远远多于幻想中的高光时刻。

“面对一些具体的问题,他如果觉得麻烦,就会逃走,或者视而不见。但父母跟孩子之间的感情培养,绝不是靠偶尔的参与完成的。是在你跟他每一天、每一小时的死磕,一个很磨人的过程里慢慢培养起来的。”泓舟说。

做访谈时,也有一些男性对泓舟说,孩子刚出生,太太身体不太好,自己考虑全职回家半年,让太太去工作或休养。“但是他也担心,如果休养了半年、一年之后再回来,对他自己的职场也有很大影响,很担心被这个社会淘汰。”泓舟说。

泓舟是80后,她最早关于家庭性别分工的认知来源于《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这样的动画片,母亲90%的时间围着厨房打转,晚上,丈夫忙了一天工作归来后,女性在家里忙来忙去。她曾经觉得,那是一个标准的东亚幸福家庭的模板。

但是当她这一代人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发现这种“旧的幸福脚本”和当代女性面临的现实并不适配。“我们不可能用过去的办法来解决今天我们面临的新问题,现在女性劳动的参与率很高。”泓舟说,中国的女性劳动参与率超过日韩,尤其是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应该用新的办法解决。”

访谈中,泓舟观察到一位工作很忙、常常出差的男性,主动和妻子制定了Excel表格来管理育儿时间。在表格中,他把时间精确到上下午甚至具体的时间段,让妻子知道他在哪个时间段相对空闲。泓舟觉得,这是一个主动看到问题,积极与妻子讨论的丈夫。

霍克希尔德发现,“相较于父亲不投入的孩子,父亲高投入的孩子在社会适应能力和情感适应方面表现更好,在学业考试中的成绩也更好,父亲高投入的孩子,更有可能视自己为个人命运的主宰,并且在言语智商测试中表现出更成熟的心理年龄。”

泓舟觉得,一个高投入的父亲能给妻子提供很重要的心理支持。“如果妻子心理上的压力,和生理上的劳动力被解放,被高投入的父亲接过去,自然而然会给女性带来相对松弛的状态。也帮忙解放了女性的母职。”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编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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