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调查|城中村制衣厂迟来的“爆单”:工人难招、产业转移

发布日期: 2024-04-20
来源网站:www.163.com
作者:第一财经资讯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制衣工人, 制衣厂, 订单, 老板, 城中村, 生产
涉及行业:制造业, 纺织/服饰/家具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招聘

  • 广州城中村制衣厂近期订单量激增,但面临熟练工人难以招募的问题,即使提高工价也难以吸引足够的劳动力。
  • 制衣厂的梯次转移导致原有的工人跟随订单转移到外地,城中村内的制衣厂因此出现劳动力短缺。
  • 制衣厂老板和工人之间的供需关系发生变化,工人变得更加稀缺,导致加工厂在旺季时期难以满足生产需求。
  • 由于招不到熟练工人,很多制衣厂的产能未能得到有效释放,进而影响了订单的生产质量和交货期。
  • 制衣行业的低附加值特性和劳动力成本上升,使得城中村内的制衣厂面临产业转移的压力,劳工面临就业和技能升级的挑战。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做了十几年服装销售生意的湖北人黎刚很难相信,在制衣厂林立的广州城中村内,找服装加工厂赶制订单竟然还需要“找关系”。

黎刚是沙河档口服装老板,日常只销售对接客户,服装加工环节则外发给城中村制衣厂完成。最近,他的客户下了几千件女装订单,他准备将这笔订单外发给城中村制衣厂完成。可是,问了“一圈”过去的供应商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这笔订单竟然没有合适的加工厂愿意接单。原来,城中村内制衣厂几乎都在赶制各自的订单,这时候已经到了加工厂一年一度的订单旺季。

(桥南新街招工现场 第一财经记者吴绵强摄)

近两个月来,第一财经记者深入广州市海珠区、番禺区等多个制衣厂聚集的城中村调查发现,与往年相比,今年城中村制衣厂的旺季来得略微迟了些,眼下很多制衣厂加工订单生意火爆,而让大家颇为发愁的是熟练工人难招。“我们最近有很多订单,但现在就是工人难招,无论是简单的款式,还是复杂的款式,工人都普遍难招。工价高也招不到人,主要是人少了很多。”在大塘开设制衣厂的老板程先生说。

工人减少的根本原因在于城中村内制衣厂的梯次转移,很多工厂搬迁到了外地乃至湖北地区。“订单过去了,工人也就过去了。”程先生说。

加工厂“爆单”了

珠三角地区纺织服装供应链体系高度发达,庞大的服装供应链环节主要分为3个方面,上游布料销售,中游制衣生产,下游成衣销售。受中大纺织城外溢的影响,广州市海珠区、番禺区等地的城中村服装产业基本发展于2000左右,从海珠区凤阳街道到瑞宝街道、江海街道(如大塘)和华洲街道,再到番禺区洛浦、南村镇等地城中村,服装制衣厂、手摇绣花厂、专业裁床厂、烫钻烧花……制衣行业需要的所有工序,在这些村内都能实现。

一件衣服的生产制作,需要经过原料裁片(将布料裁剪成型)、加工生产(车工缝制),以及尾部(剪线头、褶皱熨烫,打包)处理等环节和工序。作为服装销售行业老板,黎刚在广州城中村并无工厂,旗下只有裁片和尾部处理工人,中间的加工生产环节,则需要城中村制衣厂完成,并支付一定的加工费。

无奈,黎刚只有求助自己关系特别好的一位做“加工单”的老乡,将制衣订单派发给他,并允诺在原有订单每件衣服的市场价之上再额外加价2元,对方才将他的订单“插队”提前生产。

在大塘村开制衣厂的湖北荆州人余老板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今年春节以来,2个多月里,城中村制衣厂的订单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往年春节后开年来都是旺季,但今年旺季来得有点迟,直到3月中旬以来,生意才逐渐好起来。”

“今年开年来都没什么生意,但是4月份确实是服装加工厂订单‘爆了’。跟往年的行情是相反的。”余老板说,往年正月份以来订单生意会非常火爆,进入四五月份就跌落下去了,但这个月就‘硬(湖北方言,意为:真的)’是爆单了。

余老板在广州城中村开制衣厂长达十余年,长期做内贸,过去做淘宝生意,在竞争激烈之后,他前两年开始做拼多多、抖音商城以及广州服装批发专业市场批发货等方面的订单。余老板的厂房有五六百平方,平常有二三十名工人,每天生产1000多件衣服,“现在基本是满负荷状态运转,一天可以生产2000多件衣服。

余老板说,往年春节过来之后,客户一来下单都是上万件起,比如2万多件,但今年正月份过来开工的时候,对方只下了7000多件订单,“我们今年做完这批订单之后,给客户打电话询问为何还不下订单?大家普遍反映市场销量不高,可以‘再等等’,这一等就到了3月中旬,随后订单一下子就‘爆’了。”

地处康鹭片区的制衣厂张老板也表示,“现在厂里订单比较稳定,基本不差活。” “以前从来不愁没加工厂,今年档口老板的订单四处找加工厂发加工。”黎刚说。

4月20日,在大塘地铁站附近的上涌桥边,十几名档口老板们坐在电瓶车上,一字排开,大家都准备发“加工单”给制衣厂,等待工厂过来询价。老李是沙河档口老板,他的电瓶车头篮子里,放了两件女装裙子,正在等待制衣厂过来接单询价。老李现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我们这里都是发加工单的,今天有大几百件衣服需要做出来,一上午没等到加工厂过来接单。现在不好搞,加钱也得‘排班’进去。”

“现在制衣加工厂老板基本坐在家里,订单自动找上门,价格都可以商量,毕竟双方对加工单的款式和制作复杂程度都非常清楚,价格在彼此心中都有一杆秤,无非是在市场行情之上每件多加几块钱。”黎刚说,目前找加工厂难找的原因是,服装毛利率本就不高,很多档口老板也不太愿意加太多钱,否则订单的毛利都无法覆盖掉加工的工钱。

多位制衣行业人士认为,加工厂订单突然好起来并不是因为服装市场销售火爆,“其实订单量与往年相比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与供应链环节的产能减少有关。”

上述制衣行业人士则表示,主要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是春节之后,全国大部分地区特别是广州天气依然很冷,服装换季并未那么快,春装、夏装销售未能像往年一样那么迅速上市;其二是受康鹭等片区城中村服装产业梯次转移等因素影响,制衣厂和制衣工人大量回流到内地省份,能够实现规模化生产并且有熟练制衣工人的加工厂目前还是很少。

熟工难招

多数广州城中村制衣厂老板表示,现在是订单旺季,货源比平常多,加工厂的制衣工人数量却并不多,反而出现了减少。“比如过去有1万个工人分散在城中村大大小小的制衣厂,但是可能只有六七千人了,整整少了三四千人。这就导致剩下的制衣厂活干不过来。”黎刚说。

“你看看这条街上,现在招工的制衣厂老板,比找工作的工人还多。”4月20日上午,在桥南新街上,老董一边用捏着点燃香烟的手指向前方人群,一边对第一财经记者说。

(制衣厂老板董师傅给制衣女工介绍衣服款式 第一财经记者吴绵强摄)

当天正值周六休息日,桥南新街上却是人群拥挤,狭窄的道路两旁被骑电瓶车的老板们占据,大家坐在车上一字排开,车篮里放着招工纸牌以及衣服款式,等待制衣工过来询价。中间来往的运衣服的车,以及过往的电瓶车和行人交汇,车或者人多站一会儿就会出现堵车。

老董是湖北天门人,在大塘开设制衣小作坊企业已经十几年了,厂里大概有90平米左右,日常承接广州十三行的“档口货”订单,“厂里有我和老婆、儿子,我们是主要工人劳力,在日常生意好需要招几名熟练车位工(缝制)人。”老董告诉记者,手头的这款衣服边线需要车位工缝制,早上招了一个工人回去,但是做了几件之后,发现对方做得并不好,遂索性结工钱辞掉对方,现在又跑到桥南新街招工人。

同样需要招熟练工人的制衣厂老板彭先生,他在城中村里开了一个几百平米的小作坊企业,每天可以做几百至上千件服装加工订单。

“现在加工订单生意好,从早到晚忙个不停,需要再招2个专业熟练工人,以承接更多的订单。”彭师傅说,简单的款式厂里自家人都会,需要招熟手,但是现在这样的工人不太好招。

在华洲街道土华村,一家制衣厂老板说,满产的情况下长期工和临时工有100多人,其中长期工达到60%左右,短期工40%左右,“但现在订单量难以提上去,主要是熟练工人难招。”

第一财经记者深入城中村调研发现,当前由于招不到工人,很多制衣厂的产能并未得到有效释放,与此同时还影响订单生产质量。

潘康是大塘村内的一家制衣厂老板,厂房面积超过上千平米,他系一家跨境电商平台的供应商,基本年供应量在上百万件。一年四季,潘康都对熟练工人有着较高的需求。

由于是平台下单模式生产,因此平台下多少件衣服,潘康就要准备相应的原料和工人按期定做。“目前生意不太稳定,每天的订单量时多时少。”潘康说,如果没招到合适的熟练工人,这就会影响生产环节。

潘康现场用手机打开自己的订单管理平台,第一财经记者看到,表格上列示了不同款式、颜色、码数的衣服下单数量,4月7日下单量在1000多件,4月8日下单量在3000多件,而在更早前的4月1日,下单量却高达6000多件。

“如果平均每天维持在3000件订单左右,目前的产能规模和人手也能生产得出来,但订单量突然翻倍,这就有点难以‘应付’。”潘康说,这就会出现人手不足的问题,一旦出现“赶货”的情况,做衣质量这块就可能不能够完全保证,这样会影响公司在平台的评级。”潘康说。

转移外地

服装生产本就是一个低附加值产业,主要依托成本领先来提升竞争力。过去30年,中大纺织商圈内的城中村,依靠低价便捷的拿料成本以及周边十三行、沙河市场的庞大货源优势,制衣厂在这里雨后春笋般成长。然而近年来,随着城市的高速发展,城中村内制衣厂产业的梯次转移势在必行,这一背景之下,很多人觉得过去的低价生产的成本优势已不复存在,特别是过去廉价的劳动力成本现在难以维持。

(制衣厂老板潘康的制衣厂生产车间 第一财经记者吴绵强摄)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副研究员李婷长期关注纺织服装产业,她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广州城中村制衣厂内不同产业空间因为区位差异,运转模式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个梯度,康鹭片区属于第一梯队,以小单快反模式为主,主要接的是急单,长则2-3天,短则半天甚至一晚出货,工人以临时雇工为主,工人上手快,工作强度大,工资较高,1.5万元以上的情况非常普遍。

李婷表示,华洲街道龙潭和土华等地属于第二梯度,出货周期相对较长,长则一周以上,短则3-5天,订单规模相对较大,工人一般长期工和临时工都有,但以长期工为主;第三梯队则是番禺区洛浦街道、南村镇等地,它们的生产周期则会更长,长则一个月,短则一个星期,经营规模和订单规模也相对第二梯队要更大,“招工方面,则以长期工为主,达到80%-90%。”

“一二三梯队往往代表了工厂和企业的成长路径。很多企业会经历一个从康鹭片区不断外移的过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些小作坊或小工厂,一开始以接小订单为主,之后随着生产能力增强,客户增多,且逐渐稳定,就有了更多的更稳定订单,生产规模逐渐扩大,也有了雇佣固定工人的能力和空间。”李婷说。

“制衣工人一般是跟着订单走的,一旦订单越多越稳定,临时工也变成了长期固定工人。”潘康告诉第一财经记者,近一年来,很多制衣厂搬迁到了其他地方甚至老家湖北,很多人在那里择业,这也是导致城中村制衣工人数量和质量下降的主要原因。

目前,尚无官方数字披露城中村制衣厂数量到底有多少下降以及制衣厂工人减少了多少,不过多数制衣厂老板对记者反映,现在制衣厂外迁到其他地方去了,制衣工少了很多,而熟练且专业的制衣工在城中村内更是很少。

第一财经记者获悉,近年来,湖北省内各地市政府以及工信部门抛来服装搬迁落户“橄榄枝”,进行政策以及税收激励,在这一背景下,广州城中村内很多大的制衣厂老板选择了回老家办厂。

黎刚就是去年从康鹭片区搬迁出来,将生产工厂放在了湖北天门老家,“那里场租便宜,人工便宜,订单通过跨境电商平台下派,也比较稳定,只要保证质量和原料,不愁生意。”

“开年以后,好多熟练工人在老家择业了并搬过来,毕竟去年就有很多制衣厂搬迁回去了,目前城中村内留下来的都是一些不太熟练的工人以及老工人。”老董说。

“广州这边开支较大,房租高、生活成本贵,节奏快,确实太辛苦了。”老董说,这批回老家工作的熟练工是整个城中村制衣厂的中坚力量,他们有的家里有小孩在老家读书,还可以时不时赡养照顾老人,同时生活成本还低。

“城中村制衣工每个月收入可以达到1万多,如果是两夫妻月收入达到2万多。但是这些钱在广州生活也不高,有的要养孩子,还要还房贷,再加上生活开支,一年到头他们也存不了多少钱。”黎刚说,但在老家,哪怕是一个工人月薪5000块,他们也愿意干,而这对制衣厂来说,一个工人每个月节省5000块的人工开支,10个工人就可以节约5万元,一年可以节约60万元。

彭师傅也说,现在城中村内的制衣工人主要是“70后”和“80后”为主,基本没有“90后”和“00后”的工人,“主要制衣工都已四五十岁了,大家体力有时候也不太够,影响生产效率,而现在的年轻人则并不愿意干这行。”

“我的孩子已经20岁了,天天吵嘴嚷着要走,不想在这里做衣服,辛苦劳累人,还赚不到钱。”老董说,他自己也很无奈,再干几年,等孩子在广州的新工作站稳脚跟了就准备退休算了。

(应受访者要求,上述黎刚、潘康为化名,实习生郝梓竹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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