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逃离农村,我在深圳大厂,她是商场保洁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她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保洁, 农村, 母亲, 女性, 生活, 奶茶, 女儿
涉及行业:居民服务/修理/物业服务, 服务业, 批发/零售
涉及职业: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无
- 张小满的母亲,春香,在深圳成为一名保洁员,经历了底层劳动者在城市中不易被人注意的艰辛工作。
- 通过母亲的工作经历,张小满看到了城市运转背后保洁工人面临的困境,如处理未完全喝完的奶茶杯所带来的额外清洁工作。
- 春香的工作让她接触到了城市中不同的人和场景,包括长时间占用公共设施的个体和在办公楼工作的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 张小满通过书写母亲的故事,反映了劳动者在城市中的生存现状,以及她们如何通过自己的劳动,尝试改变命运。
- 故事展现了劳动者的柔韧性和生命力,尽管面对生活的艰难,仍旧努力为自己和家庭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这里是不定期上线的她刊「对话」栏目。
每期邀请一位或一组,素人或明星来到这里,聊个人的生活和经历,谈个体的想法和见解。不代表所有人,更不涉及任何拉踩。
希望这些故事汇总在一起,能给大家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今天是第33期。
张小满决定写下她的母亲。
2020年秋天,52岁的春香和60岁的丈夫来到深圳求职,想要在这座高速运转的超级都市找到一份工作,攒下养老钱。
女儿张小满,此时已经在深圳工作快十年。父母的到来,让她和丈夫原本就狭小的房子变得更加逼仄——「客厅没有餐桌,只有三只并排的与电视柜高度平行的方形茶几,我们吃饭、喝茶都在这里,也方便移动。厨房和厕所都只能容下一个人。阳台属于猫和植物。到处都是满的,我们夫妻和父母四个人同时在家时,就会交通拥堵,时常要为猫让道。」
在这种逼仄里,争吵冲突是必然的,彼此观察探入也是必然的。
于是,透过母亲的眼睛,小满看到了有序运转的都市背后那些粗糙的手,看到了底层劳动者脆弱的处境,看到了一种庞大而无解的生命消耗。
但与此同时,一种蓬勃的女性生命力也由此生长,劳动被赋予更多的主体意义。逃离农村女性代代相传的命运之后,她们得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步入更广阔的人生。
带着这些观察与链接,小满写下了《我的母亲做保洁》。
这一次,我们找到小满,开始了一场对谈。
和平稳扎实的文风不同,小满的语速很快,语调急促。
正如她在书后记中写的那样:
「我白天在一个严密的系统里做着“螺丝钉”般的工作,在高速运转中印证自己的价值。我在写字楼上班的时候,我知道妈妈也同时在工作。在晚上,她会给我带来跟我职场体验完全不一样的故事。然后我可以在节假日把故事写出来。在疫情纷纷扰扰的社会大背景下,这种合作让我获得一种宁静的秩序。让我感到我不仅仅只有打工一件事可做,在工作之外还可以有自己的“飞地”。」
聆听,讲述,创作,构成了这对母女共同的飞地,也令在系统中麻木运转的我们,看到了一种罕见的真诚。
母与女,两个“弱者”
年少时,小满与母亲春香的关系并不算亲厚。
她念书时,母亲一直在外地打工,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回到她身边。在书里,小满写到自己高考后的暑假,和母亲住在矿区的临时工棚里,每天给二十多个工人准备饭菜。只不过彼时的她无心关怀父母在经历什么样强度的工作,她只是迫切地等待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想要“结束在工地又热又脏的日子”。
在此之后的大学生活里,她们也依然维持着这样平淡却疏离的相处模式。考上大学的女儿在一定程度上令母亲满足,而母亲对于自己未曾经历的学习生活也有着无限好奇心。
她会问小满很多私密的问题,比如有没有谈恋爱,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彼时年轻的小满没有什么耐心,她总是避开母亲的盘问,敷衍着逃过。
她们在深圳湾观鸟
“我这么对待她的时候,她就很生气,会说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的。那就意味着又要有一场冲突了。”
事实上,春香与小满的冲突几乎贯穿始终,区别只在于如何理解,如何给对方台阶。
在少女时代,小满的关键词是“逃避”。
她和母亲处于不平等的权力地位中,需要依赖母亲获取学费和生活费。面对母亲的辛劳,她有羞耻和愧疚。但与此同时,青春期特有的敏感又令她无法与粗糙的母亲共情,她会拒绝母亲给自己的校服打补丁。
错综复杂的情绪里,小满不知该如何缓和解决,只能选择逃避。
自己经济独立之后,她开始思考和母亲的关系,也学着从女性的视角、从社会角色的视角去回望母亲。
“我也会碰到很多工作上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到我的妈妈,她在工作中是不是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这时候,其实是一个女性对于另一个女性的看待。”
母亲在擦亮城市
而当妈妈搬来深圳与她同住之后,这种精神上的理解又会很快地被琐碎生活中的摩擦所取代,再次变成一种无解的纠缠。
春香看不惯小满的花钱方式,不理解为什么要每年花大几千块养猫,在小满拿回装着衣服的快递时皱紧眉头,而当谈起婚育话题时,两种生活观念的碰撞会更为剧烈。
她总会怀疑小满在给她脸色,总是更习惯呆在自己的房间,做饭打扫卫生时总是要征询女儿的意见。当情绪爆发后,母亲总是会说出极端的话。只不过和当年怒斥女儿“翅膀硬了”相反的是,如今她的激烈言语会表现为:“我要回老家。”
自认为“寄人篱下”的妈妈,如今转换身份,变成了亲密关系中敏感和逃遁的那个。
母亲常常上天台数飞机,在天台上看着远处的大海
小满在书里这样描述她们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
「我跟母亲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意识到,是她所经历的过去和所处的恶劣环境让她成为了现在的她。我无法改变母亲认知世界的方式,我也很难改变我自己。」
书出版近半年后,小满和春香的生活里,微小的矛盾仍然存在。
“生活不会因为一本书的出版就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她该说还是会说。”
相较于代际冲突,小满更倾向于认为母女之间的隔阂是性别处境下的冲突差异:“女儿太懂母亲,母亲太懂女儿。”
她们知道怎样戳中对方的心窝子,知道对方内心的软弱在哪里,总擅长一招制敌地指出对方身上的不堪。
但这也正是母女关系之所以复杂困顿的地方,她们在狭小的空间内终日纠缠,时刻抵抗,却又彼此成为,彼此依恋。
她们以一种互相排斥的方式共生,谁也没有办法决定谁的生活,谁也不肯让渡自我的权力。她们是都市丛林中两个谨小慎微的弱者,却也在亲密关系中一次次转换权力地位,一次次重新连接,彼此捍卫,逐渐强硬。
「匮乏」与「柔韧」
在母亲成为一名保洁员之后,小满也得以和这群人产生了更紧密的链接。
她开始注意到城市卫生清洁背后的人,开始探寻保洁的工作轨迹和工作流程,开始聆听母亲所谈论的附近的世界。
那是一个她时时刻刻接触,却又时时刻刻无所感知的世界。
超级商场里的保洁员
就像是磁带的两面,小满目睹的深圳,是一尘不染的写字楼,相当干净的公厕,窗明几净的公共场所,生机勃勃的绿植。
而母亲所劳作的B面,总是充斥着脏乱差屎尿屁。
马桶和小便池常有人不冲水,垃圾篓里的纸巾和卫生间散落一地,马桶盖上有跷脚架手的人留下脏印子,楼梯楼道总有烟头烟灰,地板上和马桶里永远有满地毛发。
商场里的保洁员在工作
书中一个关于奶茶的段落令许多人感到震惊:
「最可怕的是奶茶杯子。母亲在厕所的垃圾桶里处理过无数奶茶杯子,但没有一杯奶茶是真正喝完的。奶茶从杯子里淌出来,粘到垃圾桶的纸上、塑料上,甚至滴到地毯上,变得湿淋淋、黏糊糊。她要用手去把杯子扶正,拿起来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给垃圾桶换上干净的塑料袋,把洒到的地方用抹布擦干净,这样才不至于让废弃的奶茶液破坏更多地方。」
在一线城市白领随时随地来一杯下午茶的今天,如果不是小满写下这本书,没有人能够想象到,一杯没喝完的奶茶会给保洁员带去如此繁琐复杂的工作量。
而由于常常身处大楼不被注意的角落,春香也比小满看到更多灰暗的时刻。
有人在厕所隔间里一呆就是几十分钟,怎么也不出来;有人在洗手间里约定见面时间,像是要换工作;有人在楼道里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有人坐在电脑前头都顾不上抬,就像是被吸了进去。
「她也发现,年轻人越忙,工位下清扫出的头发就越多,有的女孩工位下常常一次能扫出一小撮。」
小满说,母亲有时会同情现在的这些年轻人。甚至觉得如果年轻人能够有条件躺平,也不是一件坏事。
母亲桶不离手,不断擦拭
而小满自己,作为写字楼里忙碌的一员,在更多的时候会与母亲口中的那些年轻人感同身受。
这两年流行的“小镇做题家”,她不认为是一种自嘲,而认为是一个准确凝练的概括性名词。
“小镇做题家也是需要天赋和运气的,我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幸运和庆幸。”
小满在书里多次写到匮乏感,也写到她读书的岁月。穿过农村,穿过小镇,穿过城市。在这个过程里,同龄人总是上学上着上着就消失不见,她在搭车去学校时必须与讲黄段子的乡民共处。
「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要吃这种苦,为什么从村里到镇上,怎么也走不出被群山包围的恐惧。但这一切似乎也给了我力量,让我更有意识地去读书,让我更坚信知识是有用的。」
与其说是怀抱着出人头地的理想来到深圳,倒不如说,是带着对“陷入泥沼生活”的恐惧逃离农村。
深圳物质丰盛的商超
也是因此,小满常常谈到匮乏感。
母亲的匮乏感是显性的,她舍不得扔掉任何可以修补的东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节省钱财,很少表达自己想要什么,对价格异常敏感。
而她的匮乏感则是隐蔽的:年幼时得不到满足的物欲,需要靠买衣服来完成对匮乏的“复仇”;工作中得不到满足的成就感,也常常需要进行日常的对抗。
「我们和母亲一样,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抵抗着各自人生中的“匮乏”。」
但母亲的存在,依然给小满提供了稳定的精神力量。
在小满看来,母亲那一代人的韧性要强得多。
他们经历了更多的时代变革,经历了一种波浪式起伏的人生。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况,都能够很快地接受现状,找寻解法。
这也是为什么,春香可以忍受着脏乱差和异味,一次次把那些污染物收拾干净,让城市回到井然的秩序中,让小满这样的年轻人可以无知无觉地享受着干净的都市。
甚至对于她们来说,能够在城市工作是一种幸福,是她们在家庭中获得话语权的基础。这些来工作的保洁员、清洁工,无法在老家获得经济来源,却被深圳接纳了。
当我们以更广阔的维度来理解这一类老年女性群体之后,我们也可以在匮乏的时代,获得柔韧的力量。
讲述,抵达广阔空间
「当我越来越多和母亲聊起她的成长经历,聊起她那曾经经历过又失去的世界,我才发现,母亲的生命虽然被时代挟裹,但并不同频。在母亲的记忆里,她的世界从二十一岁时外婆自杀离世起,便陷入了坍塌状态,直到她自己成为母亲,才又在废墟上重建。她生命里的一切都围绕着“家”这个字展开,她总能记得家庭成员都忘记的那些陈年旧事,让人惊喜。我从进入母亲的记忆开始,尝试去理解一个与女儿分离多年、历经磨难的女性。」
通过对于母亲工作的书写,张小满也更深地探入了母亲过往的人生。
2022年最后一天的日落
她们会谈到外婆自杀对母亲造成的影响,谈到小满自己选择婚恋对象时母亲的愤恨,谈到母亲嫁给父亲的不甘与落寞。
随着文稿的推进,春香在小满的眼中逐渐立体丰满,显露出生存智慧和抗争精神,带有一种生猛的女性觉醒力量。
在小满看来,母亲带给她最强大的力量就是抗争。
“女性其实一直活在一种不安当中,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无法完全信任。我觉得我妈就一直活在一种抗争、一种不妥协当中。这种东西也带给了我力量。当我处于一成不变的生活,或是处于一个糟糕状态时,我也会选择以一些任性的方式来抗争,来寻找自己的轨道。”
不只是母亲,还有姑姑、外婆、母亲的同事、母亲的故友......当小满带着书写的意识重新回到故土,与那些曾经迫切想要逃离的命运再次交手时,我们能够在她的具体感受里看到叙事权的觉醒,一种个体经验的诉说渴望。
超级商场里正在工作的保洁阿姨
如果放置在宏观的历史来看,春香的故事当然是单薄的,但如果以切身的个人史来看,她的韧性与执念,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个庞大群体荡起的风暴。
小满说:“我觉得很多中老年女性是非常孤独的,一直处在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里。很多母亲会跟我说,觉得被自己女儿嫌弃,觉得自己观念僵化,我是能感受到有一种孤独在她们之中的。那如果能够让她们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春香的人,在跟她们经历一样的事情,也许就会让她们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
城市里还有许多像春香一样的阿姨
诉说本身,就是一种开拓。
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曾多次强调自己的女人身份:
“我觉得自己是女人。一个写东西的女人,仅此而已。我不认为自己是单一个体的存在,而更是一个经验、社会、历史、性的决定以及语言的总和,并不断地与世界(过去和现在)对话。”
这两年,也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书写自己的母亲,讲述自己的母亲。
谈到这里时,小满说:“这是一种需要。”
“对于很多表达者或是写作者而言,书写意味着理解,也意味着找到一种自我。当她们开始写下母亲的处境,就好像抵达了母亲的人生,也理解了女性的身份处境。”
当女儿写母亲,当女人写女人,每一种当下都值得记录,每一步来路都值得追寻。
文中「」部分均来自张小满新书《我的母亲做保洁》
监制 - 她姐
作者 - 今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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