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广州天光墟,太阳升起之前的城市背面

发布日期: 2022-07-13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天光, 广州, 城市, 旧物, 流浪
涉及行业:服务业, 批发/零售
涉及职业:摊贩/店主/小业主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

  • 广州天光墟是一个出没于深夜凌晨的旧货市场,为流落街头的人提供了一个毫无门槛的谋生手段。
  • 薛通是一个在广州流浪了十年的摆摊者,他将自己从旧物铺、古玩店、回收站甚至垃圾车中搜罗而来的商品摆在天光墟上出售。
  • 天光墟的数量逐渐减少,目前广州比较稳定的墟仅有四处,且其数量、地点和开放时间会不时发生变化。
  • 天光墟的开放时间不再局限于深夜,白天的天光墟与夜间的也并无太大差别。
  • 摆摊者的口才是生意得到光顾的关键因素之一,而劳工权益问题在文章中并未涉及。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在凌晨的广州街头游荡,或许你能看见这样一个场景:昏黄路灯下,难辨真假的玉石古书、过时的二手电器、充满怀旧气息的光碟邮票、价格极低的食品服装……这些像废弃品一样的东西杂乱堆在地上,被统称为“商品”,夹在黑暗中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兜售。

这是广州天光墟的一角。在此处兜卖的商品没有什么类别之说,摆摊人将它们从旧物铺、古玩店、回收站甚至垃圾车中搜罗而来,试图在这座出没于深夜凌晨的旧货市场上,兑现其尚未耗尽或者未被发掘的商业价值。

当这些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失去工作、流落街头的时候,天光墟为其提供了一个毫无门槛的谋生手段,使其得以维持生计。这种营生来去自如、容易上手,可以自己决定进什么货、什么时候出摊、要卖多少钱。有人在这找到了自己所能选择的最大快乐,有人将其当作通往未来生活的跳板,大部分人不想那么多,仅仅赖此求生。

天光墟,犹如广州城背后的一面镜子,折射出城市的另一副相貌。新闻学生找到了其中的3位摊主,希望通过他们的故事,一窥城市背面中人群的生活景象,以及他们的人生,如何与城市的生长变迁产生联系。

凌晨四点,荔湾加油站一旁,约百米的沿街紧闭的商铺门前人潮涌动,不少人在摆放着各种杂货旧物的摊位前驻足。远处大音箱持续发出动感的音乐,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腌制海货的腥味。

“天光”在粤语中是天亮的意思,“墟”则指集市。顾名思义,这是一个天暗即来、天亮即去的买卖地,兴于明清,盛于民国。其基本功能在于买卖旧物,因为夜间交易的隐蔽性,也会掺入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因此在战乱时期尤为繁荣。现在多见于城市的街道、桥梁等公共区域,以杂货墟、古玩墟、旧书墟等为主要分类。光顾此地者,有的为了这里便宜而齐全的各类用品,有的希望淘到价值连城的玉石古物,也有人出于好奇而来此打探。

或许是因为夜间交易的隐蔽性,摊主大多不吆喝不叫卖,坐在摊前等待生意上门。薛通则不同,他十分主动,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推销自己的商品。凌晨光线微弱的街道上,即使路过者只向他的摊位瞥了一眼,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并招呼对方停下来看看。

这个声音洪亮的河南汉子穿着泛旧的白色长衫,头发稀疏,斜背一个鼓胀的红色挎包,站在摊前大喊:“赶快赶快,清仓甩卖。”他将声音拖得很长,吆喝声甚至能穿过嘈杂的人群,让远处的趁墟者(指来逛天光墟的人)听见。

见到有人在摊前驻足,薛通便会立马殷勤地介绍起自己的东西:一副烫金对联、一包袋装红茶、几只手持小风扇,或者一块带有污渍的充电宝。从由来到功能,讲得天花乱坠。至于价钱,可以商量,“我说是1000块,你说1块,成不成交可以慢慢搞,不是一下就能成交了。”薛通能够从容应付顾客们惯用的还价技俩,他善于维持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既让顾客满意,也让自己有所收获——这得益于长久以来积攒下的经验。

今年,是薛通在广州流浪的第十个年头。在流浪之前,他去过工地、做过物流,也赚了不少钱,曾经带着一万来块回家过了一次年。但生来就脾气暴躁的他,给人打工的时候常常闹冲突,“平时看起来笑眯眯的,有时候动不动跟人干架”。在他看来,打工憋屈、容易受欺负,实在难以忍受。从老家回来继续打工没多久,他便主动辞职了。

在搜索网站上输入“天光墟”三字,大都会有海珠桥的身影。在因为疫情影响和政府管控被取缔之前,那里几乎是广州曝光度最高的天光墟之一。全长三百多米的桥上,有一半的长度铺满了摆着旧物杂货的摊位。薛通便在那开始了以摆摊为生的流浪生活。

十年间,他辗转于海珠区的各个街道、小区、市场等公共场所捡拾废品,偶尔也拿钱去废品站、服装店这些地方收货。货攒够了,便找个地方摆摊。海珠中路、万松园、荔湾加油站是他现在常去的摆摊点,有些地方凌晨开,有些白天也能去。点与点间的转移全靠人力,像万松园离荔湾加油站要走五个多公里,东西少时薛通拖着麻袋就走;东西多,就用前些年有钱时买的手机扫辆共享单车推着过去。

对薛通来说,摆一次摊能赚多少钱永远都是未知。有时候薛通傻坐一天,啥都没有;有时候运气好,捡到好的货就能卖到上百块钱——但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没走过几次运。更多时候,他每天能赚个五六十就不错了。不过睡大街开支少,吃的用的也能靠捡,生活还能勉强过下去,“应有尽有,就是钱没有”,薛通这样形容道。

从打工到流浪,对薛通来说,纵然存在许多来自现实的不可抗力,但也并非全然被迫做出的选择。薛通更向往无拘束的生活,摆摊虽然脏,收入低,让他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以至于好几年没回过家,但至少自在,做起来也就没那么反感。“我勤奋,和那些好吃懒做的不一样,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脏,就怕没钱。”

随着城市发展,天光墟逐渐消失和迁移,薛通也跟着四处游走。尽管后来他因为吃不上饭,断断续续做过一些零工。但在挣了些钱之后,薛通还是会选择回到天光墟,继续经营自己的小摊。

近年来,由于政府的管制和疫情影响,广州天光墟的数量逐渐减少。据天光墟常客武楷斯统计,目前广州比较稳定的墟仅有四处——分别是荔湾加油站、芳村码头、光塔路和文昌北,且其数量、地点和开放时间会不时发生变化。

古时,人们认为买卖旧物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因此选在夜间进行交易,甚至有“买卖双方不能相互看见脸”的所谓“江湖规矩”。随着大众对于旧物观念的转变,天光墟的开放时间也不再局限于深夜。白天的天光墟,与夜间的也并无太大差别:相似的商品,相似的价格,甚至连卖家也可能是前一晚出摊的那一批摊主。

位于芳村码头 “天光墟”,由于在每天下午开放,时间舒适,人们不必为买卖而牺牲睡眠,因此相比荔湾加油站有着更多的人流和摊位。大约四百米的江边走廊上,单车铃声、电动车喇叭声、吆喝声、议价声等各种声音纠集在一起,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诸多的摊位使得趁墟者们有了更多的选择,要求也随之水涨船高。除了货品的质量和种类要有所保证,摊主的口才也是生意得到光顾的关键因素之一,段江深谙此道。这个留着寸头、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口齿伶俐,对于说服顾客很有一套:“市面上少有”“国外进口”“完全能用”是他口中最常见的词语。尽管在捡来或换来的杂物中,这些词语大多都不适用。

来广州之后,段江还练就了一口流利的粤语,与本地顾客的交流十分自然。这个五十岁左右的江西人,从三十多年前便离开家乡,辗转全国各地流浪至今——快速适应环境,是段江在颠沛生活中学会的必备技能。

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国有企业负债累累、长期亏损的局面已无挽回可能,彻底性的改革重组不可避免地到来。为了减轻压力,企业辞退大批员工。这一结构性的调整引发了下海经商的浪潮,失业者们背井离乡,去到陌生的城市寻找机会。

1988年,海南经济特区成立。往后几年,“到海南,淘金去”成为潮流。对经商一无所知的段江,也随同乡人一起从江西南下,抱着发家致富的心愿前往海南。

但光源的缺失使得船只迷失了方向,舵手最后不得不打开了船灯。凌晨两点左右,当偷渡船即将靠岸时,段江远远看见了边防武警。为了逃避追捕,一行人跳船逃走。慌乱之间,段江与同伴走失,独自一人跑向了海南岛的西北部——在当时,这是岛上最贫瘠的地区。

逃亡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段江才找到公路。天亮之后走到街上,他绝望地发现,当地经济情况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家乡江西。至少在家时,自己还能用上电,这儿的人连电都见不着。

从海南灰头土脸地回来后,段江又先后去了上海、温州、深圳等地。用段江的话说,这些都是当时中国最“火”的城市。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江西口音,在城市中打工度日,有不少工作还是“黑工”(指在当地没有合法身份的打工者)。

1993年后,城市收容遣送制度的对象被扩大为无合法证件、无固定居所、无稳定收入的“三无人员”。无数个像段江一样涌入城市的外来务工者,成了“非法居留者”,失去了在城市中合法居留的依据。没有了合法身份,段江在打工时常常受到老板的欺压,拖欠甚至不发工资都是常事。

辗转多地后,段江去到深圳。他在那呆了十年,去工地,打零工……能干的都干过,后来便想着就在深圳扎根了。2015年,他为某件事投诉了辖区内的警察,最后因为担心对方迫害,便不得已离开生活了十年的深圳。具体发生了什么,段江避讳如深,不愿详谈。

段江将天光墟中的东西称作“富人的垃圾,穷人的宝贝”。“这里的人越玩越穷、越看越穷”,段江说到。他又随之提到马太效应,提到年轻人要向上看,还讲到个人的机遇,“机会随时都可能出现。所有这些打工的人,抓住机会了就有钱,抓不住,就打一辈子工,最后从哪来回哪去。”

如今的段江,早已不必像当年一样在城市中隐匿逃窜。2003年收容遣送制度取消,外来人员也能更容易地在城市中安定下来。但他仍过着游离于主流的边缘生活。离家三十多年来,段江早与家人断了联系,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回家,春节对他来说也已毫无意义。“过年又怎么样,对我们这些人,过年就是要命。”

张诚说,天光墟的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写成一本书。“有的是打架,有些是离婚了,有做生意破产了,这里面大老板破产的,有的是。大把有文化的、有才艺的,就是时运不济、运气不行,尤其是五六十岁左右,以前家里是很有钱的,落魄的高官后代这些人,有的是!”讲这话时,这个体型微胖,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双手插兜,神色淡定。

最让张诚印象深刻的是广州天河区来的一个“怪”老头——老头捡垃圾不捡好卖的瓶子,只捡没人要的报纸。张诚刚到广州时,天光墟的同行谁都瞧不起这老头。后来他才知道,老头是退休的大学教授,会几国语言,来捡报纸的原因其实挺简单,“他又不缺钱,就是退休了以后喜欢自由嘛。”

张诚能理解老头的行为,为了自由,这也是他选择一边流浪一边摆摊的原因。这个河北男人年轻时在山西太原打工,后来有本钱就干起了酒水批发生意。在太原的第十一个年头,因为经营不善,张诚便离开太原寻找机会。河南、山东、上海、温州,辗转各地,张诚偏爱南方:“人没钱了,天一冷就像动物一样,在北方冻得受不了,南方最起码暖和。”2003年初,他便在广州待了下来。

一到广州,张诚就做起了捡废品摆摊的生意。他卖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大都是些有年代感的物件。小时候的张诚喜欢古玩,常跑去村子里向懂行的人请教。铜钱、瓷器、石头,他讲起来头头是道。张诚每天开着一辆蓝色的老三轮车,后面堆着三个据说是民国的大箱子,装满精心挑选后留下来的货物,往返于收货卖货的途中。他只在周末出门摆摊,平时会在朋友圈晒新收到的货品,常常有人通过微信购买。那辆三轮车上,竖着一杆写有“三军司命”字样的旗帜,那是张诚在海珠桥时自己打的,后来这杆旗,成了新老顾客找到张诚的标志。

但是这样自由的生活过久了,张诚也会腻,他想尝试改变。2017年,张诚厌倦了摆摊流浪的生活,拿着全部家当搬到了一位朋友在广东清远的老房子里去住。那时张诚每天都往山上跑,要是天气好,站在山顶能望见山下水库的粼粼波光;有时还乘着木筏,到河里泛舟打鱼。

平时的生计就靠张诚自己种菜打猎过活。在山里打山鸡、抓芒鼠,捉到什么就拿到镇上卖掉,什么都能卖到钱,也就勉强过得下去。但到后来管得严了,野生动物一律不准买卖,张诚的收入也就降到了谷底。没钱后,最基本的米面粮油都没了保障。2020年,难以维持温饱后,张诚只好再度从山里回到城市中去。

做回摆摊的生意,自己也说不上讨厌,因为还是很喜欢古玩,就是干腻了,想换种方式生活;回山上呢,钱不够用,要是能有赚钱的路子就好了,也不用多,够混口饭吃就行。

前几个月,张诚的机会来了。借他房子的朋友也没有心思赚钱了,准备过完年就辞工作,回山里开农家乐。朋友邀请张诚一起回去,他很快就答应了。

“(游客)多少给不了几个钱,能活得差不多就行了。想着这个行业(摆摊)做不下去了,就不做了,山上多好。” 张诚把收满了货物的箱子盖上,一只手撑着,身体半倚在箱上说道。说完后,张诚便继续开始收拾,晚上六点,他要收摊回家了。

天色愈暗,聚集在天光墟的流浪者们逐渐散去,江边又重归寂静。摆满旧物的三轮车与对岸亮起灯的高楼大厦,代表着两个全然迥异的世界。随着城市的治理进程,广州天光墟或许会消失殆尽,而借此为生的人群却依旧存在。当那一天到来时,为了温饱奔波劳碌的流浪汉们,又将在何处找到庇护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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