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答卷:珠三角打工女性的自考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结绳志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自考, 考试, 菜菜, 茉莉, 专业, 孩子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青年学生/职校/实习生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考试
- 珠三角地区自考主力为辍学打工女性,她们利用通勤、午休和深夜等零碎时间备考,常常缺乏家庭和社会支持,只能“隐秘备考”。
- 自考对底层女性劳工来说,是改变命运和提升就业机会的重要途径,但政策变动如专业停考,可能导致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 这些女性多为农村出身,早早辍学打工,学历成为她们进入更好岗位的门槛,自考是她们自我成长和争取平等就业机会的方式。
- 自考信息传递不畅,考生常常难以及时获知政策变动,导致备考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
- 在家庭和社会支持有限的情况下,打工女性自考往往需要自费和自我规划,备考周期长,且需在工作、育儿等多重压力下坚持完成。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简称自考)是中国高考之外最大的考试,2024年全国共有538.48万人次报考,超过考研和考公,是高考人数的四成。
自考被称为“没有围墙的大学”,旨在给全日制高等教育墙外的大众提升学历的机会。80年代创立以来,自考服务过返乡知青,体制内干部。如今,自考的主体人群已经下沉。在珠三角,自考的主力是辍学打工的女性。在打工、育儿的夹缝中付出五六年的时光备考,她们的努力却因为专业的突然停考而付之东流。
这篇文章讲述了这些打工女孩的自考经历,可这并不是一个关于考试和成败的故事。因为“自考”并非优绩主义下的“端身正坐、奋笔疾书”——倒不如说她们这份生命的答卷重新定义了“自”和“考”。
你将读到:辍学后,她们如何靠打工缝隙里的学习重启人生;在缺少周遭支持时“隐秘备考”;在“时间囚徒”的压缩里坚持;肩负母职为孩子争学位,也为自己争育后就业的机会;即便被政策落下,仍不放弃最后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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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YK
编辑 / 熊阿姨、Wei、子皓、Emma
奇怪的考试
“我不太了解自考,但过渡期三年你都考不完那有什么办法呢?”
菜菜把自己遭遇自考停考的经历放在网上,常遇到这样的嘲讽。
那是一封致广东省自考班的联合公开信【1】,里面记录着她和另几位考生的经历:辍学、打工、带娃之余,力图通过自考来改变命运。横跨疫情考了五六年,他们报考的专业却惨遭腰斩,今年4月之后再考无期。菜菜写到,自考的“这六年,我像推⽯上⼭的西西弗斯。如今⽯头滚落⼭脚,可我连重新推它的资格都被剥夺”。
自考的全称是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这一80年代开始的考试制度被称为“没有围墙的大学”,旨在给高等教育“墙外”的大众提升学历的机会。考生无需入学门槛即可报名,按专业考试计划通过十余门(含实践/论文等)课程后,由省级自考委与主考院校联合颁发毕业证书,国家承认、学信网可查【2】。
2022年6月,广东省考试院在官网挂出一则停考通知:23个自考专业要“收口”,其中专科7个、本科16个,像汉语言文学、采购管理、服装与服饰设计都在列。文件给了一个近三年的过渡期,最后一次考期是2025年4月。
这次背水一战中,大批像菜菜这样的自考考生仍旧 “折戟”,此后再无考期,意味着数年的付出付之东流。
在许多人眼中,这听起来又是一个“考不过活该”的故事。“自考本身就比高考简单,还过不了?” 这是另一条给自考停考考生的冷嘲。
在一个几乎人人有考试经验的社会里,考试的成败往往被换算为能力和努力,这是优绩主义的公式。考生是被考的样品,检测前可以一段时间在名为“备考”的小笼里苦练,努力提升自己待测的素质。这一小笼最常见的材质是全日制学校,其中的经纬是校园和教室,是老师定期的任务派发,和每天标准化的时间分割,还有竞争和互啄的心态。高考则是笼子的终极形式,是用来理解其他所有的考试的基准。
可自考和这一“端身正坐、奋笔疾书”的经验完全不同。
首先,自考的题目并不容易。以这次背水一战中拦住许多人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为例,考查范围横跨宋至晚清,诗、词、文、赋一个不落;命题细而刁,即便中文系本科也不敢说轻松。比如:“周邦彦《六丑(正单衣试酒)》描写的花卉是什么?”、“简述王沂孙《齐天乐》(一襟余恨宫魂断)的用典特色。”【3】 这类题既要识记也要理解。想得分,离不开精读和背诵,再配合视频串讲与历年真题的反复回看。而这些学习,对于这批打工自考生而言,多半只能发生在通勤路上、午休夹缝里、哄睡孩子后的深夜。
2022年10月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试题截图【4】
其次,自考没有真正意义的“学校”概念。没有校园,没有同学,没有班级,没有教室,没有作业和课程也没有被指定来学习的时空,没有交流的师友,乃至传递学习讯息的媒介环境。广东考试院的停考通知最早发在省考试院的网站上,同期也在考试院的微信公众号上同步,但考生并没有接到短信或电话通知,也并没有班主任或者辅导员来确保考试收到这一信息。很多人是隔了很久,才通过偶然的口口相传,知晓了那则停考通知。
茉莉是一名汉语言文学专科的自考考生。直到2023年才在小红书上刷到停考信息。此时她已经考了三年,蜗居在深圳的城中村里,在育儿和零工间奔走,只有孩子入睡后,可以刷刷备考视频,再顺便刷到考试相关的信息。
同样备考汉语言文学专科的小丽,她听说的都是自考可以慢慢考,没有时间限制,什么时候考完什么时候拿毕业证,从没有听说过自考会停考。小红书上刷到停考信息后,小丽询问其他考生,发现大家都处在类似的迷雾里,连最后一次考试是25年4月还是25年10月都不确定。小丽甚至登陆了考试院官网,也没从琳琅满目的通知中找到相关文件。
另一位考了五年的考生思平现在还对这种“暗中摸考”的信息状态愤愤不平。她直到今年才看到停考的相关信息。她描述自考“老考生”的状态:考过几个考期之后,大家反倒只会注意开考这样常规的通知,对停考这样违背自考认知的信息毫无想象。思平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广东人从不会像日本人一样,去随时关注地震的新闻”。
野生、模糊、偶有“地震”、常在暗墙里兜圈子的考试信息生态,是笼外世界的一个侧影。
但这一听起来如此奇怪而模糊的考试形式,自1983年全面推广以来已有超过40年的历史。现在依然有报考热度——2024年全国共有538.48万人次报考【5】,相当于当年全国高考人数的四成。
这个规模比起90年代动辄上千万的报考人数有所下降,可值得注意的是珠三角这样的打工族聚集地,自考人数却不降反升【6】。广东自考近年来的报考人数一直在百万上下,单广州市,2024年的报考人数就超过了9万人。
这批受广东自考停考波及的考生,女生居多。在一个近百人的停考互助群里,女生接近八成,其中许多都有辍学打工的经历。她们是中学辍学的农村女孩,珠三角的二代打工者,为孩子落户与入学奔忙的宝妈。每一种身份都无法放入“完美备考者”的笼子里。交流中,考生们不太比拼成绩。对她们而言,自考已经溢出了优绩主义的笼子,它更像是重写自身成长的答卷。
为自己做主
许多人都纳闷:高材生都找不到工作,自考还有什么用?
但自考对辍学打工的女孩们意义非凡。在底层的劳动力市场中,自考依旧是有用的敲门砖。
更重要的是,自考是她们重新规划人生的关键一步。在此前的生命中,她们因为种种原因辍学。辍学之后,比起男生能更多得到家里的支持,女生得自己想办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27岁的小丽已经在底层劳动力市场打拼多年:卖场店员、电商里打下手、蔬菜公司做办公室文员。这些工作都是靠亲戚朋友牵线的,因为她只有初中学历——作为潮汕地区的家中长女,早早辍学去打工赚钱,是她和很多同龄人的常见遭遇。
刚工作的几年里,小丽常在梦里回到校园。每逢九月开学新闻铺天盖地,她都格外难过。
年复一年的打工生活里,学校从梦里退场,学历焦虑越来越真切。前年结婚后她为了和对象相聚而回到深圳,重新投简历找工作找了三个月,发现大多数岗位的第一道门槛就是“专科及以上”。最后还是通过介绍,进了一家电商公司当助理。
2021年,她在小红书刷到自考信息,立刻报名了汉语言文学专科的自考。对她来说,自考是圆梦,并不是高蹈的“逆天改命”,而是让自己从亲缘网络里解绑、在公开招聘里获得同等起跑线的第一步。
与小丽一样,阿霞也报了汉语言文学专科的自考。她说,十几岁那次离开课堂是赌气,而这一次,是把错位的人生慢慢掰回正轨。她是河南农村的留守儿童,中考考进县一中,但成绩并不拔尖;在紧绷的家计面前,她承受着“读下去也不过上个三本,既贵又不值”的压力,干脆一咬牙不读了。
阿霞跟着表姐南下广东,到了东莞大朗,正好遇上一家房产中介招人,就成了一名中介。她坦承:“那时的人生,完全没有规划。”
阿霞有日常浏览各类招聘信息的习惯,为了找更好的工作,她花了三年拿到了函授大专的学历。可到2020年,网上关于“学历断层”的讨论让她起了疑问:函授够不够“硬”?还能不能接本科?讨论里,自考被反复提到“含金量更高”。阿霞决定再来一次自考,真刀真枪过一遍。
她还提到老家的性别差异:不上大学的男生不在少数,可家里往往有后手:支持创业,或去学理发、厨师、汽修等一技之长。而女孩,停止上学的时刻就是 “相亲、结婚”的开始,很少有人替她们谋划下一步的职业规划。她的丈夫同样来自河南,高中毕业就南下珠三角,有家里全力托举,最后在小区楼下开了汽车美容店,并不为学历发愁。
从补贴家用,到为自己做主,这段辍学后的坎坷路上,“学习”和“考试”反倒不断在打工和职业发展的楼梯口出现,成为少数她们能指望的明灯。
茉莉第一次体会到学习能改命,是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2010年,她高一辍学后来到深圳,当作服务员和纺织工。进到电子厂做元件检验员时,她听到拉长喊,“谁会电脑?”她恰好刚刚上了半年的电脑班。茉莉立刻举手,当场面试,转入项目部做管理员。工资涨了、加班少了,她第一次尝到学习的回报。
茉莉再次报班是因为想换工作,做服装设计。她又在百度搜课,去福田上了几个月培训,拿到设计助理岗位。
自考是这条路径的延续:白天上班,业余学习,以努力换取回报。
与她们类似,菜菜来自潮汕农村,2014 年高中毕业南下深圳。姐姐上大学留下台电脑,她临走前在家自学了办公软件,凭这点技能进了文员岗。
但很快,菜菜在工作中感到“懂得不多、学历偏低”。为此,她先读成考夜校商务英语大专,但上课点离公司远:下班赶去常迟到,九点多下课回家还要走一段夜路。一周三次,如此三年。
拿证后,她发现 HR 筛选里夜校函授越来越不占优势;面对全日制学历的基准线,只有自考还保持一定含金量。彼时她在基层做采购助理,主要跟踪到货等杂务。想着在这一赛道上继续发展,菜菜在2018 年报考了对口的采购管理自考。
隐秘的备考
“为自己做主”并不意味着自考生已经是对考试收益-回报了如指掌的“学习投资经纪人”【7】。从效益看,自考动辄数年,通过率也低于网教等更快拿证的路径;广东停考后,不少人也直言后悔没走“更快”的路。
但与其他学历途径(学费几千到上万不等)相比,自考的金钱门槛显著更低:一门课报名费 52 元,一个专业 12–15 门,理论花费仅数百元。对几乎没有个人积蓄的打工女孩,这是一种可负担的长期投入。更关键的是,这样的投入不用花家里的钱。这是辍学打工女孩们学习投资上默认的准则,菜菜的夜校、阿霞的函授,都是自己掏学费、自己去学去考。
除了钱,这些女孩常得不到家庭足够的理解与支持。她们常常选择“隐秘备考”的策略。阿霞就未对老公详细谈起自己自考的规划。只有一年考试出去的那几天会和他说自己“出去考试”。但老公也并不追问具体考些什么。
菜菜的情况与之类似。因为考前需要更多的复习时间,她会和家里人提到自己是在考试,但家里人都是农村背景,对自考知之甚少,很难向他们讲明白自考对自己的意义。
考生们常用的备考app,笔果题库。使用的场景常常是通勤的地铁上和睡前刷手机的时间。这道题出自是菜菜考过的《物流企业财务管理》。
小丽起初瞒着父母,母亲得知后仍质疑“都要结婚生子了,搞这个有什么用”。
这样的质疑并没有动摇小丽们的决心,但会驱使她们把备考藏入更安全的空间。如果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投入了如此多的时间和资源在自考,备考就只能藏在上下班通勤的地铁路上,单位午休时挤出来的几十分钟;晚上在家刷视频时也要注意不要盯着屏幕太久从而被发现;如果因为自考而需要请假也没法和家人说,只能自己悄悄提前存好会因请假而扣去的工资。
“隐秘备考”并不是拒绝和家里人沟通。阿霞决定考完了再和家里人讲,因为如果没考下来,会显得自己不自量力,胡乱忙乎。
在更可见的中产备考叙事里,家庭像一个“备考集团”,能提供的不仅是经济资源,还有不断延展的社会支持网络:课外辅导,与老师打好关系,再到提前铺好如果考不好就出国的第二条路【8】。相比之下,“隐秘自考”的女孩们鲜少托举,只能把备考变成一场无声的长跑,在抵达终点前都不敢邀请亲友来观看。
时间囚徒
这场长跑持续得比她们预想得要长的多。
以广东自考为例,本科一年三个考期,而专科只有两个考期。每次只开考部分课程,考生每次顶多也就报考 3–4 科,还需要论文等实践课。这样一来,考下来满打满算也需要三年。挂科就得重考。一旦遭遇疫情这样的突发情况,一错就会错过整个考期。而一旦面对育儿与工作的夹击,更难以在每个考期满负荷完成考量。
不少女孩起步时都以为自己能很快完成。现实的挤压很快把“很快”变成“很久”。
菜菜把这种状态形容为“时间囚徒”。她的自考始于 2018 年 10 月。她考的采购管理本科总计 13 门课程,外加毕业论文。每天下班吃过饭已是九点多,才能开始系统复习;单程一个多小时的通勤地铁上,她用手机刷题。她没料到的是这是个冷门专业:资料稀缺、参考书分散,备考很难按图索骥。结果 2018 年只过 2 科(《采购战术与运营》《采购与供应谈判》),2019 年 1 科(《采购与供应关系管理》)。2020 年疫情暴发,父母接连生病,她也身体状况欠佳。可打工的生活手停口停,菜菜的采购助理工作反而因物流繁忙更忙了。多重压力下她那两年的考试进度完全停滞。
2021年结婚后,她重整旗鼓。2022年1月的考期,菜菜报了两门。这回她准备充分,甚至为了考试而每天做核酸。但人算难敌天算,考试当天,她在考场门口被查出了红码,从而被拦在考点外。事后才知道是半夜她所在的小区被赋了红码。
连轴转的人生并没有给菜菜多少时间来消化这些崩溃时刻。2022年她又怀上了孕,孕吐反应强烈到无法进食。但这一年她还是硬撑过一科《采购法务与合同管理》,并办理了《英语(二)》的免考。
2023年孩子出生,为了给孩子半夜喂奶三四次,菜菜的生活昼夜颠倒。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她发现有限的备考时间进一步因为育儿而压缩,只能等孩子睡了才能稍微刷刷题。用这些挤出的零星时间,菜菜在这一年里过了4科(《采购与供应链案例》《采购环境》《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中国近代史纲要》),2024年又过了2科(《物流企业财务管理》《政治经济学(财经类)》)。
这些年里她一直在上班。丈夫虽是全日制大专,也仍是珠三角的打工人;家里少不了她这一份收入。最大的外援是婆婆进深帮忙白天带娃。但孩子越大,对她的需求越多,菜菜能挤出的备考时间反而更少,“时间囚室”在她身上一圈圈收紧。
菜菜的考试记录。她的专业是:采购与供应管理(独立本科段)
今年 1 月,她再过1科《采购绩效管理》。眼看 4 月是停考前最后一次考期,菜菜终于做了一个艰难决定:辞职背水一战。全职备考最后一门课之余,菜菜也同时开始写毕业论文,以赶在年末截至受理之前有资格申请毕业。
这段全职备考的日子里,她仍按“上班作息”出门,去附近的公共图书馆学习,晚上再回家。她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已离职。虽然丈夫支持,但在一个打工家庭里,“全职备考”很难成为全家理所当然的共识。
最后1科是《采购项目管理》。她决定把书上的知识点逐条背透,哪怕耗时巨大。她想明白了:不辞职只能靠熬夜,第二天无精打采,不但复习低效,工作也拖累;长期在“备考—工作—家庭”三线并行,身体迟早吃不消。
考试当天,拿到卷子她就意识到不妙:题目似曾相识,但那些自以为滚瓜烂熟的点,一下子联不到答案。她还是硬着头皮把卷子写满。这一几乎“迷信”的考试策略,在自考里同样适用。
41分。菜菜在出分的那天当场崩溃。那一天,她手都是抖的。分数比她预估的 55—60 分低了不少。更致命的是,专业停考在即,这一败意味着她可能与毕业资格失之交臂,七年的努力被截断。而她已经很难再拿出几年去重新开始了。
可经济压力让她无法喘息。考试结束后几天,菜菜又去找了一份采购助理的工作。但她状态低落,也力不从心,感觉越来越干不过单位里的年轻人了。家里孩子一天天长大,时间牢笼还在逐步缩紧。想到考了这么多年,就差那么一点而功亏一篑,她只能在半夜偷哭。
落户、考试、打工母职
打工女性自考,很多时候不只是为了升职加薪,更是为了让家庭落户,让孩子上学。
珠三角打工子女如果要上当地的公办学校,需要落户。而落户最低也需要专科学历【9】。这个政策对很多大学毕业生来讲完全没有门槛,但对茉莉来说,她就需要那张自考的毕业证。
茉莉的自考计划开始在孩子出生后。孩子刚出生,城中村的宝妈就提醒她:想在深圳上学,要趁早准备。
茉莉自己走过留守的童年,不愿孩子再经历分离。对打工家庭来说,孩子能否在打工城市就学,几乎决定了这座城市能不能“安居”。进不了公办,就得把孩子送回老家;而在珠三角,公办免学费,私立一个学期几千元学杂费,对普通家庭是不小的负担。
而公办学校也是一道窄门。以笔者走访的深圳龙华区某城中村为例:当地需要上学的应届孩子约 1500 人,公办小学只开放300多个学位。于是学位申请需要排序,而排序靠前的要求是深圳户口。于是,“先落户”成了保障学位的优先策略。
而落户与学历/资格挂钩——一般需要本科,或专科叠加相应职业证书。正因如此,城中村里才出现了父母为孩子学位而“一边打工一边考试”的景象。
蒋能杰导演《分》中的广州打工家庭也面临类似的情况,母亲需要苦学来考下专业资格证来增加积分来帮助孩子落户和上学。
多方咨询之后,茉莉确认非全日制的自考学历也可用于落户加分。2020 年 8 月,疫情稍歇,她开始报名自考。
值得注意的是,这份“家庭作业”常落在母亲肩上【10】。茉莉的丈夫有全日制大专,按规则只需再考一张专业证书就能落户,路径比辍学的茉莉短不少。但因家里在老家有地,他不愿轻易放弃农村户口。笔者访谈数家城中村公益机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在打工家庭里,父亲的职业轨迹往往较为连贯,母亲则因承担更多养育劳动,频繁被中断。自考在这里一体两面:既是压在育儿与工作之上的另一块重石,也是打工母亲“再出发”的一张车票。
茉莉给自己的第一个目标,是三年考完,最好赶在孩子上幼儿园前。但现实很快显出“育儿—备考—工作”的不可能三角:怀孕时强度过大,她为保胎辞职;孩子出生后开始自考,因经济压力在孩子 10 个月断奶后又被迫复工,孩子只得先回老家。愧疚之下,她 2022 年再次辞职把孩子接回深圳,咬牙带娃备考。
即便不算自考,育儿与工作已让许多打工女性难以兼顾。至少在上幼儿园前,“宝妈”往往要做好辞职的准备;能喘口气的,常是老人来带娃。茉莉的婆婆曾来深搭手,她得以再次外出找工作;但 2024 年暑假前几天,婆婆在老家不幸去世,小家遭遇重击。悲痛之后,茉莉再度辞职,自己带孩子。
职业被一再打断,重返职场就更难。原本驾轻就熟的文员/助理岗位嫌她“年龄偏大、简历有空窗”,面试得知她是宝妈,还会追问“会考虑二胎吗?”茉莉当场就不想去了,最后选择在家附近打临工。
生育女性的断裂简历导致她们无法积累职业路径,形成恶性循环;当她们被迫转向零工,职业路径被切割得更碎。
在这样的处境下,自考成了打工母亲为未来买的车票。不少人在预见职业中断的阶段主动上岸备考,等孩子稍大再全职复工。茉莉一边读汉语言文学(专科),一边“套考”视觉传达(本科),盼将来回到心爱的服装行业;同样带娃备考的阿霞,计划在拿下汉语言专科后专升本【11】,用两年时间冲一个全日制本科;菜菜则希望拿下采购管理(本科),从助理升到能独当一面的采购员。
但这张车票的票价也因母职而格外承重。2023年茉莉才在小红书上发现她广东自考停考的信息。但遭遇家人过世,求职不顺,育儿重压的她已经很难再加速备考。今年茉莉生了二胎。4月份最后一个考期的背水一战前,她还需要照顾尚且昼夜颠倒的二宝,边用手机刷题边喂奶。
这次考试茉莉报了3科,过了2科(《外国文学作品选》《文学概论(一)》),只差最后1科《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
被落下
今年4月份考期后,茉莉已经自考了六年,阿霞和小丽考了五年,菜菜则接近七年。
“懵”“绝望”“心情沉重”,这些感受之所以沉重,是因为背后都是以“年”为单位的投入。可这次考试折戟后,她们分别还差一两门课。
绝望过后,考生们开始自救:最初是几篇小红书自述贴,大家才发现受停考影响者众多,遂建群、做表、交流各自受影响的课程与专业:有汉语言专科这样的大头,也包含采购管理等小众专业。对许多人而言,这是第一次“找到组织”,校园外的自考群体长期高度原子化,鲜有互助网络。
菜菜想过许多办法,和大家一样,她试过在考试院网站留言、给自考办打电话,常听到的答复是“已给三年过渡期”。
她也注意到,不少省份的过渡期至 2025 年 10 月,比广东多一个考期,且有的省份允许转专业或用替代课程抵学分。她甚至考虑过转去北京,但因发现如此赶考需要北京户口或居住证而作罢。
横向对比之下,作为自考大省的广东显得更不变通。这些差异促使考生们们继续发声:留言、电话、发贴、写公开信,相约线下向考试院反映。
这并不容易,因为大多数人还要上班、带娃,很多人也不在广州。
努力终于有所回响。2025 年 7 月 25 日,广东省考试院发布通告,征集10月加考的专业课程意向【12】。通告承认 2022 年 10 月疫情对考试造成影响,拟在 2025 年 10 月加开部分停考专业课程,给了考生“背水二战”的一线生机。
菜菜得知这一消息时,喜极而泣。她马上按照通告填写了自己希望加考的采购管理科目。
但考生们忧虑仍在:万一自己要考的科目不在增开名单怎么办? 许多专业的学位申请还要求论文与实践性环节,年底是否来得及完成? 这些环节由主考学校负责,若主考院校提前停考又如何衔接? 能否如其他省份那样,允许考生以公共课进行学分顶替?
2025 年 8 月 11 日,考试院终于公布了40 门拟增开的课程明细。汉语言文学专科考生关注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在列,但不少“小众赛道”上科目并不在“缓刑名单上”后,本还有一线希望的考生更加绝望。
菜菜期待的《采购项目管理》“榜上无名”。对只差这一门的她而言,这个结果甚至比查分更沉重。因为“干不过年轻人”,她在4月考试后重新找到的采购助理岗位没过试用期。再次得知无法重考时,她刚刚又找了一份底层销售的工作。如今,没有文凭,连采购助理都越来越难进。
崩溃后,菜菜重整旗鼓,继续给考试院留言、写信,追问为什么她要考的科目仍然被拉下,但迟迟没有回复。
菜菜新的销售岗工作还在试用期,只有三天假可以请。但为了问个明白,她破釜成舟,请假坐大巴从深圳到广州,到考试院现场去信访(只在工作日开放)。
对话一度剑拔弩张:
“不可能为你这一科再组织考试。10月份的考试安排已经出了通知了,就是这40门课。”
“那能学分顶替吗?”
“我们没有相应的政策。”
自考办不断重申“停考通知之前发了”“三年过渡期已经给了”。菜菜反问:“可我们报考的时候并没有被告知这个专业会停考呀?当初之所以报自考,是因为它时间灵活,随时考完随时拿证,谁会预料到会突然停考呢?”
连去了自考办两天,她换来的仍是考试院“鬼打墙”般的答复。她想不通:自己多年努力,为什么自己最终还是要被落下。
自考备考大阵,图源:作者田野
自考在中国社会发展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从1983年开始在全国推广,截止2021年底,累计已有6186万人参加过自考【13】,是世界教育史上规模最大的考试之一。
回望自考源头,最早的政策设想对象是返乡知青。恢复高考后,大量知青想要参加高考但又无法通过那扇窄门。自考是国家为他们开的又一扇门【14】。(1977年高考报考人数上千万,录取率仅4.7%)【15】。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自考又成为体制内干部提升学历的利器。据江苏省考试院1984年统计,当年组织的三次自考报名,在职职工占报考总人数的百分之九十五【16】。早期自考也常有“党政干部基础”【17】和“海关管理”【18】这样带有明显体制色彩的专业设置。
自考之后的发展有着更多的时代烙印,比如改革开放大潮之下于1990年增设的财政、税收、会计专业【19】和1992年增设的计算机信息管理专业【20】。1996年,国家教委发布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开考专业管理办法》,要求根据“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需要”来定期审查、调整改造已有的专业【21】。
而今,自考考生的主体已然下行,转向了体制外的打工族,她们是社会上最弱势的辍学女性,是想给孩子落户的妈妈,但绝不是“考试失败者”。愿这群在一线为“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需要”卖命的人,自己的需求也能得到回应,能被允许交出一份生命的答卷。
注释:
【1】被停考的自考考生 2025 《请别让我们⾃⽣⾃灭——致⼴东省⾃考办的联合公开信》:https://mp.weixin.qq.com/s/j8YkW_L0knd35QY-lgc-XA
【2】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暂行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moe.gov.cn/jyb_sjzl/sjzl_zcfg/zcfg_jyxzfg/202204/t20220422_620520.html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 《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moe.gov.cn/jyb_sjzl/sjzl_zcfg/zcfg_jyfl/202204/t20220421_620257.html
【3】《2022年10月自考00533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 (二)真题及答案解析》,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592157171
【4】《2022年10月自考00533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 (二)真题及答案解析》,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592157171
【5】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24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moe.gov.cn/jyb_sjzl/sjzl_fztjgb/202506/t20250611_1193760.html?utm_source=chatgpt.com
【6】杨学为 2018 “恢复高考与自考制度的建立”,2018.12:17-21。
【7】杨可 2018 “母职的经纪人化———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妇女研究论丛》146:79-90。
【8】杨可 2018 “母职的经纪人化———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妇女研究论丛》146:79-90。
姜以琳 2024 《学神:走向全球竞争的中国年轻精英》。北京:中信出版社。
关宜馨 2025 《不确定的爱:当代中国育儿的希望于困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9】《深圳市人民政府关于印发深圳市户籍迁入若干规定的通知》,深圳市公安局官网,2023年11月9日发布:https://ga.sz.gov.cn/ZT/LHLY/LYZCWJ/content/post_8250936.html
【10】龚益锋 2021 《城中村“妈妈”:母职生活中的自我成长》,上海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11】广东地区称之为“专插本”,见广东普通专插本网:http://www.zsb.gd.cn
【12】广东省考试院 2025 “关于征集2025年10月自学考试增加开考停考专业部分课程意向的通告”,广东省考试院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et0qN0VgFooiOUGHRJ6bMw
【13】斯日古楞 2024 “自学考试40 年学历教育规模变化与发展前景分析 ——基于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数据的分析”,《考试研究》105:82-94。
【14】中国高等教育学会 组编 2008 《改革开放30年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经验专题研究,1978-2008》,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635。
【15】斯日古楞 2024 “自学考试40 年学历教育规模变化与发展前景分析 ——基于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数据的分析”,《考试研究》105:82-94。
【16】李珊珊,张晓煜 2024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演进逻辑与路径选择 ———基于江苏40年发展历史回溯”,《继续教育研究》294:25-30。
【17】李珊珊,张晓煜 2024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演进逻辑与路径选择 ———基于江苏40年发展历史回溯”,《继续教育研究》294:25-30。
【18】全国考委、海关总署 1988 《关于开考海关管理专业和组织海关干部学习的通知》,见《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728-729。
【19】物资部、全国考委《关于开考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物资经济、会计学专业并组织物资工作人员学习的通知》,见《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732-733。
【20】全国考委、国务院电子办 1992 《关于开考计算机信息管理专业和组织电子信息技术人员学习的通知》,见《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734。
【21】国家教委 1996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开考专业管理办法》,见教育部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办公室 编 1998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专业目录与专业基本规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81-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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