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如何看待青年失业率再创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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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离开校园近三个月，从湖北一所本科院校毕业的李芸（化名）下定决心，到家附近一家肯德基的前台做小时工。面试结束回家的路上，她双手发抖：一是知道这个决定并不被所有人理解，二是有点担心自己可能适应不了，但她还是打算先试试。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李芸有很长时间焦虑不止，成日躺在床上刷招聘软件，夜里经常无故流泪。她在社交媒体上发帖，袒露自己的心情，结果收到超过1000条评论。“有硕士生说也找不到工作，有人找到了工作也不开心，我就觉得大家都好不容易。”李芸说，这让她决定“先动起来”。

李芸是今年全国约1222万名高校毕业生中的一员。相较2024年，这一规模新增43万人，令本就承压的就业市场更加拥挤。

国家统计局9月17日公布的数据显示，8月不包含在校生的16—24岁劳动力失业率达到18.9%，较7月增长1.1个百分点，比2024年同期略高0.1个百分点，为2023年12月公布这一数据以来新高。（详见财新网《8月不含在校生的16—24岁调查失业率为18.9% 创有数据以来新高》）

国家统计局新闻发言人、总经济师、国民经济综合统计司司长付凌晖当天在国新办发布会上表示，从失业率变化规律来看，每年进入7、8月毕业季，全国城镇调查失业率均会出现季节性上升。随着毕业生逐步找到工作，失业率会逐步下降。从2024年下半年走势看，7月开始，青年失业率快速上升，8月为当年最高点，9月起逐月下降。

不过，青年就业面临更深层的困局。其中既有岗位需求侧新旧动能转化的落差，也有人才供给侧择业观念变化的作用。（详见财新周刊《封面报道｜就业关如何过》）以近年出生人口数量以及当前约60%的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估算，中国每年超过1000万高校毕业生的趋势或将持续至2040年。如果供需两侧的结构性矛盾未改变，就业市场还将度过相当长的一段艰难时期。

着眼今年情况，有何新特征？还能做什么？

整体需求尚未回暖，行业分化加剧

当前校招岗位需求正如何变化？各家招聘平台结果有所差异。据猎聘《2025届大学生就业供需洞察报告》（下称《报告》），从2024年7月至2025年6月，应届生岗位需求量的全年增幅达7.2%，其中2024年下半年增幅较高，2025年上半年有所放缓。

不过也有平台显示不同结果。财新获得的另一家招聘平台内部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该平台面向高校毕业生的企业招聘职位数同比下降22%，求职人数同比增长8%；互联网/电子商务、专业服务/咨询、房地产/建筑、教育/培训/院校、电器/电力/水利是缩招最猛的五个行业。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研究员、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毛宇飞表示，从其了解及调研的情况看，面向应届生的校招需求仍处收缩阶段，尤其是过去吸纳大学生为主的房地产、互联网、教培、金融业。

以教培为例，他解释，目前非学科类培训以及成人教育的考公考编辅导机构等有所升温，但整体体量尚未恢复至2021年水平。前述猎聘《报告》也显示，虽然该平台上教育培训/科研行业的需求增速居首（13.9%），但主要为政策推动职业教育扩容、考研考公热度攀升，叠加AI教育等新兴领域催生师资需求。

《报告》还称，金融（3.7%）与政府类（3.4%）增速稳健，分别为3.7%和3.4%。前者或受益于经济复苏及数字化转型，后者则因政府扩招缓解就业压力。此外，IT/互联网增速放缓（2.4%），主要是因为行业结构性调整，基础岗位缩招，高端技术岗需求向AI、云计算等细分领域转移。

毛宇飞则提到，中介服务咨询行业的需求从2020年至今不断增长，这包括房产中介、管理服务中介、劳务派遣公司等，“是一个大口径下的概念”。他解释，这类行业的流动性较大，因此对人才的需求量较高。此外，近几年很多公司希望通过劳务派遣、外包等方式降低用工成本，也催生了相应的服务中介。

据其调研，该行业目前的就业景气指数甚至超过互联网，排列各行业第一。但毛宇飞强调，中介服务更多是由于信息不对称、或者企业采取灵活雇佣方式等需求，才导致行业发展迅速，并不像互联网、房地产等行业能直接创造价值。但随着数字经济及数据资产的发展，部分中介服务企业依托互联网平台积累了大量数据资源，未来转型也将发挥更大的价值。

另外，近几年半导体、人工智能、新材料、新能源等新质产业的需求也在增加，但总量仍然较小。“虽然新的产业需求在增加，但其增量弥补不了传统行业的下降趋势。这也是为什么在新旧动能转换的过程中，总体需求仍在收缩，且收缩幅度要大于扩张幅度。”毛宇飞说。

据智联招聘平台看到的当前校招数据，行业方面，互联网（4.6%）、教育培训（3.6%）、房地产（3.2%）、电子/半导体（3.1%）、企业服务（2.7%）、医药制造（2.1%）等招聘职位数占比排名领先；招聘岗位方面，机械设计/制造（4.0%）、管培生（3.7%）、客户服务（3.5%）、普工/技工（3.4%）等岗位招聘数占比靠前。

青年的选择：“卷”还是“躺”

想在收缩的需求中占据一席之地，意味着竞争愈发激烈。据牛客网《2025年春季校园招聘白皮书》，2025届高校毕业生就业市场呈现出明显的“学历内卷”与“慢就业”并存特征。其数据显示，C9高校本科生升学深造比例从2022届的68.5%跃升至2024届的77.5%，直接就业比例从31.5%降至22.5%。

“一方面，互联网、金融等传统高薪行业缩编，叠加新兴产业人才标准提升，倒逼学生通过深造延缓就业压力；另一方面，考研热与海外名校申请竞争白热化，催生‘学历通胀’焦虑。”上述白皮书分析。

从头部看，今年校招中AI相关人才招聘需求火热，但竞争极其激烈。张潮（化名）在国内一家互联网大厂大模型算法岗工作，也参与了这一年的校招过程。与两年前自己求职时对比，他直感慨：“越来越卷。”

张潮介绍，今年组内有6个招聘名额，其中3个发给了暑期实习转正的同学，剩余3个通过校招渠道招聘。而进入面试环节的人数超过200个，意味着投递过该岗位的人远远更多。而在前两年，这一比例大约是50多人竞争10个名额。

与此同时，标准也不断提高。他举例，两年前的求职学生基本也来自“双九”（本硕都为985高校）计算机强校，此外大多在CCF（中国计算机学会）推荐期刊上发表过一篇对应领域的论文。但如今他们不仅能满足这些条件，甚至再进一步：不乏一些来自美国的顶尖名校；人均一篇CCF的A类（最高等级）论文，“有一些博士有很好的代表作，他的论文我们之前都读过。”

这些入围者几乎“不像一个新人”。张潮说，200个人里光是他看到的，就有六七个人有三段为期四个月的大厂实习经历，等于实习了一整年。他们熟悉企业的流程，面试时也很有经验，还自愿加班。“从我这个层面来看，就觉得他们能力很强，感觉拿过来‘即插即用’。”

在市场化招聘的对岸，还有很多人“卷”在考公考编的路上。从录用计划看，2025国考拟招录3.97万人，与上年几乎持平。而报名人数却创新高，据国家公务员局数据，共有341.6万人通过了用人单位的资格审查，同比增加近40万人，意味着今年上岸“难上加难”。（详见财新网《国考招录趋缓挡不住报名再创新高 最热岗16702争1｜教育观察》）

毛宇飞观察，理工科学生的就业相对还好，因为尚有较强的市场需求；很多文科学生的择业首选就是考公考编，但因考试周期比较长、竞争较为激烈，投入的时间安排“本末倒置”：一些学生从研二第二学期就开始备考，结果缺乏实习经历，真正求职时反而竞争力不足。

看不见“卷”的出路，也有人走向其他选择。智联招聘集团执行副总裁李强此前参加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主办的2025年第二季度中国就业季度分析会时提及，高校毕业生的国企偏好由2020年的36%升至2024年的49%；在选择城市上，一线城市就业意愿降至29%，三线及以下城市升至22%。（详见财新网《稳就业｜二季度全国就业景气度下滑，大学生“求稳”兼“下沉”》）

李芸本科就读于小学教育专业，同时辅修了汉语言文学双学位。在一所小学一年级度过了一整个学期的无薪实习后，她感到教师工作压力艰巨、如果想要干好“特别内耗”，自身又有很多权利得不到保障，开放的小学教职数量也在缩减，因此放弃了这个选项。她尝试过去上海闯荡，结果无功而返。回到三线城市的家乡，剩余机会也不多，这才考虑先以零工过渡。

受雇工作之外，灵活就业渠道持续分流。据麦可思研究院数据，以2024届本科毕业生为例，待就业比例由2020届的5.2%持续上升至7.9%，此外有5.8%的人选择灵活就业。（详见财新网《稳就业｜报告提示大学生灵活就业、待就业比例提升，就业重心调整》）

但现实中，“待就业”与“灵活就业”的边界十分模糊。“虽然大专、本科和硕士的情况有区别，但平均而言，真正想要灵活就业的学生比例还是比较低，我觉得都不足5%。”毛宇飞坦言，随着毕业生就业监测体系的不断完善，各高校对“灵活就业”的认定标准正逐步趋于严格和规范。

在他看来，与其在短期内“催促”学生尽快就业，不如深入理解他们选择慢就业或缓就业的真实原因。例如，有些人追求长期稳定的职业发展，有些人希望先提升自身能力再进入职场，对于这类群体，应当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包容，尊重其个体选择和成长节奏。

一个现实状况是，16—24岁年龄段的青年失业率最高，在随后年龄段则开始下降。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5年8月，25—29岁劳动力失业率上行0.3个百分点至7.2%，比上年同期高0.3个百分点；不包含在校生的30—59岁劳动力失业率为3.9%，与7月及2024年同期持平。“随着学生年龄的增加，他自己也会做这种利弊的权衡，可能也会调整他的预期。”毛宇飞说。

政策着力何处

面对严峻的青年就业形势，当前政策有哪些重点？

8月28日，人社部、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召开进一步加大稳就业政策落实力度视频会议时强调，要全力促进高校毕业生等青年就业，摸清底数开展分类帮扶，深挖潜力开发专门岗位，加力组织专项服务活动，加强帮扶长期失业青年。

具体而言，目前政策方向首先集中在稳岗拓岗、扩大有效需求，例如向企业加大社保补贴、失业保险返还等支持力度。

针对吸纳16—24岁登记失业青年就业，国务院办公厅2025年7月《关于进一步加大稳就业政策支持力度的通知》明确，对与其签订劳动合同并按规定足额缴纳社保费3个月以上的企业和社会组织，按照每人不超过1500元的标准发放一次性扩岗补助，政策执行期限至2025年12月底。

政府“有形之手”创造的政策性岗位也起到兜底作用。7月初，国务院国资委对国资央企稳就业提出了“多招、快招、优招”的要求。其做法包括，鼓励央企今年的应届毕业生招聘人数要高于去年，且提高应届毕业生的招聘比例；指导部分招聘完成率不足50%的央企，通过开启夏季招聘会等形式加快招聘进度；实施产业一线人才扩岗计划，鼓励央企增强与省市级专业对口院校的校招对接。

以“多招”为例，智联招聘向财新提供的数据显示，国企招聘的应届职位在所有应届职位中的占比有所上涨，从2024年7月的4.7%提高至2025年7月的5.3%。“快招”方面，譬如中国航天科工集团有限公司针对尚未落实工作的毕业生开启了专门的“补招通道”，利好因考研、考公失利而错过春招的毕业生。

另据人社部、财政部发布的2025年高校毕业生“三支一扶”计划，今年中央财政支持招募34430名高校毕业生到基层、到西部从事支教、支农、支医和帮扶乡村振兴等服务，这一规模延续上年力度。

除了为岗位“寻增量”，当前政策还强调，要加快构建就业服务体系、完善供需对接机制。今年4月，两办首次聚焦高校毕业生就业服务体系发文，其中关于加强人才需求和就业形势研判的表述较新；另外首次提出，要按规定将符合条件的离校未就业毕业生纳入最低生活保障等社会救助范围。（详见财新网《稳就业｜青年就业持续承压 两办发文如何破题？》）

各界共识是，从根本上，稳就业的根基是稳经济。但与此同时，还需警惕经济的“无就业增长”：GDP上升，但就业率尤其青年就业率却没有随之回温。

毛宇飞提到，当前经济增长带来的就业需求弹性正在下降。虽然GDP近年都保持5%左右增速，但从招聘需求端的数据看，就业岗位的数量并没有与GDP同步增长，且不管是对全国还是高校毕业生都存在这个问题。

他解释，导致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有几个方面：一是在“机器换人”的趋势下，人工智能可能已对部分岗位的劳动者形成替代。二是近年来兴起的新兴产业多为资本密集型或技术密集型，虽有助于推动经济增长，但吸纳就业的能力相对有限。三是企业出于降低用工成本的考量，尤其在近期相关司法解释出台后，部分企业更倾向于采用外包等灵活用工形式，这也影响了稳定就业岗位的创造。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家对外开放研究院教育与开放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苏丽锋还提醒，有部分青年从“慢就业”“缓就业”，逐步退出劳动力市场，成为既不接受教育、培训，也不工作的“尼特族”（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NEET）。其研究结果估算，2018—2022年，中国16—34岁青年群体劳动参与率从93.3%下降至86.1%，尼特率则从11.5%波动攀升至16.1%，尼特族的绝对规模也在扩大。

苏丽锋对此强调，中国尼特现象正从短期转向长期、从个体偶发演化为普遍性问题，这可能引起大规模青年人力资本闲置，“如果不能得到有效遏制，将对经济增长、社会稳定造成长期的负面影响”。而当前就业统计对这部分“隐形”群体尚无完善的监测机制，亦值得关注。